还比师弟矮一点点。
殷梨亭虽然面上瞧着稚弱,如今却也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了。
于是宋远桥改把那只手放在了桌上的镇纸上,阴森森问道:“你要表心意?表什么心意?”
殷梨亭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言。然而虽是失言,脱口而出的也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他垂下眼,低声道:“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我心里对师姐,正是这个意思。”
契阔你个头!!!
宋远桥差点把手上的镇纸砸到殷梨亭头上。他怒极而笑,一拍桌子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二哥和三哥的事?你是不是跟他们学坏了?”
殷梨亭的视线随着那桌角掉到地上,小声道:“……大哥,你把桌子拍坏了。”
他继承了武当的节俭传统,盘算着这块桌角等于二十四分之一的双镯,十二分之一的一只手镯。
宋远桥一噎。但姜还是老的辣,他第一次养儿子养的可不是亲生儿子宋青书,而是当时刚入门的殷梨亭,后来还有莫声谷。莫声谷是他夫人郭淑带得多些,殷梨亭是他带得多。殷梨亭一蹲下来,他就知道这小子要放什么屁,拉什么屎。
所以他更生气了,怒道:“你还敢在我面前狡辩?!你别告诉我你也在他们之间掺了一脚?”
殷梨亭好似被宋远桥给吓到了,眼眶里开始涌出泪水。宋远桥受不了六弟哭哭啼啼,尽可能放软了声音,转而恳求道:“六师弟,你听大哥一回。你别的与你二哥三哥学,我都不拦你,但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和他们学……”
根据宋远桥大弟子透露,那天宋远桥和殷梨亭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下午没出来。到了晚饭时间,殷梨亭出来了,宋远桥却毫无用餐的兴致,依然一个人呆呆坐着。
他想了一下午没想明白,白鹤鸣是给他兄弟们下了什么降头吗?怎么一个二个地非得逮着一个人喜欢?
两个还不够,这都三个了!
茶冷掉了,宋远桥喝了一口就想皱眉,但脑子里还是回响着殷梨亭的声音。他六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道:“大师哥……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要生气就生我的气,不要生师姐、生其他师哥的气……”
如他所知,殷梨亭对白鹤鸣是有些过分依赖了。但几个师弟都有点不太正常,反而让宋远桥变得迟钝了。白鹤鸣为人坦荡,对任何熟悉的人好似都是那副亲密的模样,这也让他进一步地远离了那触手可及的真相。其实当时江湖上已经有一些风言风语了。就连他夫人也告诉过他,自己在镇子里马姑娘家见过殷梨亭和白鹤鸣一起。
宋远桥记得自己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现在看来,他真是从头到尾都错了,而且还错了个彻底。
殷梨亭道:“我从悬崖上掉下来之后,在崖底过了七天……”
那时候他躺在崖底,筋骨寸断,动弹不得,一日比一日虚弱。然而他还是挺过了这一死劫。那时候他望着天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爱一死了之听起来很不男子汉大丈夫,但殷梨亭确实会这么做。若是杨逍逼迫纪晓芙,那他便是拼尽全力,哪怕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与杨逍这个魔头同归于尽。然而造化弄人,从头到尾人家才是一对,他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更可悲的是,殷梨亭发现自己对纪晓芙也恨不起来。
按理来说,被未婚妻如此折辱,又因此失足落下悬崖,遭人暗算,他这辈子应该恨极了纪晓芙才对。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没办法去恨纪晓芙。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是太爱纪师妹了,所以才没办法把恨意加诸在她的身上。但一切情绪总要有个出口,于是他把这些这些剧烈的、让自己痛苦的感情,全都毫不讲理地推到了白师姐身上。
除她之外,世上也无人可承担这些。
是白鹤鸣上山退的亲事,亦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她应该为此负责。
殷梨亭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样已经够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越界,把那些过分直白的情绪全都释放给她。
“别……别告诉他们我受伤的事……”他疼得直流眼泪,却还是抓着白鹤鸣再三强调道,“不、不要告诉他们……”
殷梨亭听到白鹤鸣叹了口气,为难道:“现在不说,日后他们也会知道的。”
师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终究是没告诉师兄师弟自己受了重伤的事,也不知道是担心峨眉和武当的关系会变得更僵,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
殷梨亭硬把她留在了悬崖底下,任性要求道:“等我伤好了,武功也恢复了,师姐你再走。”
三个月过去,白鹤鸣竟然也就真的陪他在山崖下待着。
殷梨亭还是恨,但能折磨到白师姐,心中又有些高兴。有一日,他忍不住道:“师姐,你陪我在这山崖下,无不无聊?”白鹤鸣正在给他想新的剑招,被他打断,回道:“其实还好。当时去云南给你三哥求医的时候,在山崖下待得比这还长些。”
殷梨亭怔了怔,顿时觉得自己恨得还不够。他向来温柔和善,所以对于恨这种情绪,掌握的还不太熟练。回了屋他还在咬牙切齿。
第二天夜里他就做了噩梦,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猛然坐起,惊惶地喊道:“师姐!师姐!”惊醒了后,他生怕吓到白师姐,马上道:“没事的师姐,我只是做了噩……”
殷梨亭猛然停了。
真正的噩梦来了。
屋子里除了他殷梨亭之外,并无他人。
殷梨亭摸索到床边的拐杖着急起身,结果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他摔得四肢五脏都要散架了,却来不及喊疼,又撑着站了起来,拿了旁边的灯。好在现在是夏天,即便他只披了一件薄外衫,在外头也不觉得寒冷。
师姐去哪里了?他心想,难道是此前害了自己的贼人去而复返?师姐武功高强,定然不会被这些人所害。但自己刚刚高喊,她若是在附近,听到了肯定就会回来看他……
殷梨亭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草丛里,又不敢高声喊人,深怕惊动了附近的贼人和猛兽。他心里气恼,心里暗怪怎么师姐不叫醒他就走了,难道她忘记了自己如今这样始作俑者是谁。
走着走着便到了小湖边。
此处开阔,乃是他们日常取水梳洗之地。殷梨亭未从树丛中走出,只见月下湖畔,两个人影对视着彼此,执手相望。
那是三哥……吗?
出乎意料,殷梨亭那时心里没有任何撞破师兄师姐亲热的尴尬,反而一步步走近二人,想要看的更仔细一些。
白师姐其实已经发现了他。她是想要回头的,却忽然被三哥抱住了。
那师哥也发现他了吗?
殷梨亭又往前迈了几步。他看着三师哥伸手捧住了白师姐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师姐早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了吧?
为什么不拦住三哥呢?
殷梨亭猜想那个吻应该是温柔的,就像他三哥这个人一样。温柔中又带了些抵死缠绵的味道,明明师姐应该已经知道他来了,但三哥缠着她不放。
以前他会想三哥和师姐感情真好。
现在他知道师姐是很容易心软的。
殷梨亭逐渐走近。他站在了月色下,离二人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了。三哥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但三哥还没有放手。
师姐抬起眼来看他。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深处却是明亮的,像今夜的月亮,像平静的湖水。
殷梨亭早知三师哥对白师姐不同寻常,今日得以一见,脑子里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想法:“三哥应该是太久没见到师姐了,心生想念,才会来找师姐。”
那师姐呢?
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是在想着三哥吗?
这个念头让殷梨亭感到烦躁。他所有的心思,不论是恨师姐为纪师妹退婚,替纪师妹和那个大魔头开脱,还是想要站起来恢复武功的急迫。这些他全都交给了师姐,但师姐却一直在想三哥。
……太不公平了。
师姐口口声声地说她相信的时候,在想三哥吗?她夸奖他做得好,为他想新的剑招的时候,也是在想三哥?放纵他,允许他一步步靠近的时候,也是因为心不在焉,在想着三哥……吗?
殷梨亭一向很爱哭。但此时此刻他恍惚着,明明心里已经在哭了,眼眶里却是干干净净。怀揣着的恨意又加厚了浓浓的一层。他沙哑地对俞岱岩说道:“三哥,你知道了?”俞岱岩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白鹤鸣反而解释道:“我……呃,我没有和他说你的事情。”
天地良心,她真没有和俞岱岩说殷梨亭的事情。她只是告诉了俞岱岩自己在哪里,然后告诉他自己这段日子得在这里修炼所以走不开。
殷梨亭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说的是他如此憎恨师姐,三哥却喜欢师姐。三哥会允许他继续恨下去,还是会替他开解这份恨意呢?
不谈中间风波,晃眼间又是一年过去。
“前几月,武林群雄集聚商讨如何处理成昆,我见师姐好似受了伤,便去查看。”
白鹤鸣连轴转忙了几天,殷梨亭看她脸色一直不好,便猜她是有伤在身。至于是哪一处旧伤,是真气紊乱还是膝盖疼痛,胸口疼、后背疼……他一时还猜不到。她行走江湖,虽是奇遇颇多,身上的伤疤也多和奇遇一样多的夸张。有了崖下那段单独相处的时光,那些疤痕,她的旧伤,他心里全都了然。
殷梨亭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又恨她该受此劫,又是过意不去。这次几个师兄好险都没来,他见师姐一人单独坐着,便蹭过去低声道:“师姐,你受伤了。”他没有用问句,就是不想听白鹤鸣敷衍说自己没受伤。
果然,白鹤鸣听了他的话,只好苦笑着坦白:“此前和成昆对掌,虽是重伤了他,但他藏了暗器,击中了我的膝盖。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眼下人多口杂,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伤势,就想着先调息,日后再好好养伤。
她话未说完,殷梨亭便发动内功,一只手隔着衣服捂在她膝盖上。九阳真气用来干这个虽然有些大材小用,但膝盖暖烘烘的很是舒服,白鹤鸣眯起眼睛。殷梨亭见不得她太舒服,忍不住加大力道,见白鹤鸣眼神一闪,他又不自觉地松了力气,只道:“师姐,下次我在你直接找我。”
白鹤鸣难以正面回应这话,只得乱以他语:“殷六侠出手帮忙,这可——”殷梨亭打断她,认真道:“师姐,你行走江湖,务必小心。”他垂下眼,语气近乎祈求:“师姐,算我求你,你要好好活着。”
她要是死了,那他还有谁可以恨呢?
白鹤鸣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到了生生死死的时候。但殷梨亭的疯劲她已经受够了,因此也不追根问底,简单答道:“好。”
殷梨亭觉得这回答轻飘飘的,压不住他的心。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恨下去的。这都一年了,哪里还有什么仇怨呢?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白鹤鸣不会事事回应,哪怕她是由于婚约之事纵容自己一步步靠近,又给了他如此多的信念和勇气……
他还是恨她。恨她砸碎了自己的梦,恨她和师兄纠缠不清。
殷梨亭从座上起来,单膝跪在白鹤鸣脚边,仰头看着她。
他不服,眼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白鹤鸣现在能和其他人开开玩笑了,插科打诨无所顾忌,但对殷梨亭还不行。他像个至情至性的孩子,做事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但她却是顾忌颇多。起先是因为晓芙的事情,她借着自己与武当的关系退了这门亲事,伤害到了师弟,再往后听他一声一声地喊自己师姐,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殷梨亭回回把真心捧到她面前来,她没法狠心次次都把这颗受过一次伤的心给丢出去。
他此刻的视线太过灼热,看的白鹤鸣坐立难安。她往后退缩,殷梨亭却并不肯收手,反道:“师姐,我的心意,你该知道了……”
白鹤鸣不敢多看他的眼睛,伸手挡了那视线叹道:“……我宁愿我不知道。”此刻她倒希望殷梨亭是真的恨她了。
殷梨亭的回答是膝行着贴紧她,再把头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大腿上。他握住白鹤鸣的手腕,一点点用力把那手腕拉开,然后把手指放在自己的鼻下、唇边,然后说道:“师姐,你心软了。”白鹤鸣很难否定他的话。她对殷梨亭心软也不是一次两次,此刻也硬不下心来,只道:“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殷梨亭知她舍不得一脚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