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苏仪萝保养得宜的脸庞,刻意放缓的话语凝滞成一缕细细的丝爬进了她的耳朵里。
是啊,就算曾经再怎么爱过,如今人也死了,死了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何况,她生前做了那么不光彩的事,即便畏罪自杀,也耗尽了皇帝的对她的情谊。
眼下活着执掌凤印的是她苏仪萝,白的黑的全凭她一张嘴,皇帝愿意忘记没关系,她可以让皇帝重新想起来。
苏仪萝灰暗的眸子突然亮起来,僵住的嘴角重新扬起,她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女仍旧眨着眼睛,彷佛丝毫不知道自己说出了样的话来。
乌黑的发丝缠住染了丹蔻的指甲,苏仪萝才发觉自己的手还停在她的鬓间,生硬地收回了手。
起初她见霍卿荣只觉得她是个被养废了的胆小懦弱的无知少女,如今再看,刚一归家就能把庶姐赶去庄子上的能是什么良善的。
可转念一想,苏仪萝对她就更满意了几分,原本霍卿荣要真是个蠢的,风儿娶了她也不过是娶回来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但她聪慧有心机,配上自己那个有些缺根筋的儿子简直大有裨益。
不过,太聪明也有个坏处,霍卿荣嫁进来若不是真心实意帮衬自己的风儿,那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看来还是有必要先让两个孩子培养培养感情。
但眼下风儿还在禁足,也不能明目张胆把人送进二皇子府,如此看来倒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
苏仪萝没有再留霍卿荣,便叫肆月带人先去下去休息。
玉椒宫偏殿,肆月领着霍卿荣进了一间采光极好的屋子:“姑娘这段日子就在这安心住下,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
霍卿荣附和了两声,只听她又嘱咐道:“宫里人不多,不会有人来打扰姑娘,玉椒宫离姑娘上回去过的荷花池边的凉亭很近,尽可以过去逛逛,只是记得不要靠近凉亭对面的凤仪宫,那里是冷宫,贸然进去了会掉脑袋的。”
“我记下了,有劳姑姑了。”
“那姑娘先休息吧,等午膳时间我再来。”
外人都离开后,芷兰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霍卿荣一个眼神制止,而后轻轻点了点她的耳朵。
反应过来可能隔墙有耳,芷兰立马紧紧抿住了嘴。
霍卿荣让她先去整理整理床铺,到了里间,二人缩到床里,头对着头咬着耳朵。
“主子,这个贵妃娘娘看起来还挺亲切的哎。”
“会咬人的狗都不叫。”
“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在这说话都要小小小声的。”
“短时间是回不去了,我看那个肆月,倒有几分精明能干,你这段时间多跟着她。”
“好的主子,我保管把她盯得死死的,不过,主子,贵妃娘娘方才问你有没有定亲,你为什么不干脆骗她说一句定了呀,省的她再惦记你。”
“婚约一事我另有打算,放心,短时间内她没空来逼迫我的。”
果然,这日匆匆一见,苏仪萝倒像忘了霍卿荣这号人,一直闭门未出。
直到三天后,玉椒宫内喊叫声不断,侍女、太监们风风火火跑来跑去,闹出了极大的动静。
霍卿荣坐在屋内正悠哉游哉地喝着茶,不一会芷兰一溜小跑回来凑到她耳边:“我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提着一个医药箱进了贵妃娘娘的寝宫。”
这才三日,苏仪萝就装不住了,霍卿荣抿了口茶,摇了摇头。
还以为要等上十天半个月呢。
屋外的动静渐渐歇了,松月出来骂了几声后整个宫里静的能听见落雪声。
肆月“嘎吱嘎吱”地踩在雪地里跑来:“哎呦姑娘,怎么门就这么敞着,外头风大得了风寒可不好。”
说着,她就动手关上了门。
霍卿荣终于舍得搁下茶盏,走到肆月跟前关切地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突然闹了这么大的动静?”
“姑娘不必惊慌,只是贵妃娘娘这几日抄写佛经不小心染了风寒,因此叫了太医来。”
“啊,”霍卿荣惊呼一声,提起裙摆就要出去:“萝姨三日前不还好好的,肆月姐姐快带我去看看娘娘。”
肆月却一把拦住了她:“姑娘莫急,眼下娘娘正虚弱着,也特意吩咐了不能过了病气给你,姑娘还是等娘娘病好些了再去吧。”
“这,”霍卿荣一脸为难,焦躁地看了几眼外头,又一叹气:“好吧,肆月姑姑,萝姨既然生了病,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已经适应下来了,姑姑还是尽心去伺候娘娘吧。”
“那便多谢姑娘体贴,姑娘若有事派芷兰姑娘来寻我就是。”
“姑姑放心,主子有事我一定会去寻你的。”芷兰适时搭着话腔。
送走了肆月,霍卿荣一转身就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斗篷往外走去。
“主子,咱们这是去哪啊?”
“四处转转散散心。”
出了玉椒宫门,霍卿荣立定辨了辨方位,随后抬脚就走。
不肖半炷香,一脚踩上鹅卵石镶嵌的小路,迎面而来的风骤然变大,抬眼荷花池边的凉亭已经看的到宝顶。
霍卿荣施施然转了个弯,带着芷兰的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一座假山后。
下了几级石阶,穿过狭窄的,仅供一人通行的石中路,二人再往前就是荷花池的冰面。
这一处上有凌空的假山遮挡,没有半点雪落下来,下是黄黑的冰面禁锢着枯死倒垂的残荷。
霍卿荣转身解下斗篷替芷兰披上:“在这等我。”
然后就闪身变戏法似的又钻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洞口。
这条隐蔽的小路她发现也是意外。
从前她轻易不能出凤仪宫,实则明里暗里大人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写了条子顶在脑门上说自己是卿荣帝姬,巡守的侍卫们见了她也会装作瞎了眼。
但是被惯坏了的孩子事事被顺了心意也会觉得不够,偏要想着凭自己的本事来无影去无踪。
那也是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特意连谢大和谢二都诓骗过去,就带着一个人摸着了这条小路,出了凤仪宫,顺着荷花池,一路跑到了宫外。
出去的时候是晚上,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她顶着一脸的灰尘,发鬓上还粘着蜘蛛丝,嘴里“呸呸呸”推开堵在洞口的侍女,一抬眼就看见三个男人把澄净的天遮得严严实实。
谢大和谢二便罢了,她威胁两句就过去了。
偏巧站在他兄弟二人身前那个面如冠玉的男子,眉头紧蹙,一副寒心相望着她的人什么责备也不说。
她一下就慌了神,撇了撇嘴,向那人伸出胳膊,怯生生喊了一句:“哥哥。”
那人并没如往常一样回应她,只是神色复杂的看了她很久,久到她缩在洞口蹲麻了腿,才听他长久的叹息一声:“下回不要私自出宫,便是要出去,也不能一个护卫都不带。”
如愿被抱起来,她仍觉得懊悔,愧疚爬满了心头,辩解的话也堵在喉咙口,只好默默点了点头,埋进他颈间蹭蹭,看到他明黄色的衣领子沾上了自己脸上的灰,又更心虚了几分。
后来,哥哥是死在了哪呢?
眼前亮起一团模糊的光,霍卿荣钻出对现在的她已经有些狭小的洞口,入眼是凤仪宫冷冰冰的砖墙。
历来就是皇后居所的凤仪宫,在莽夫律立明的手里竟然成了冷宫。
霍卿荣的手扶上陌生的砖墙,原来的凤仪宫,在那一场大火中早被烧成了废墟,听说这新的凤仪宫,是律立明为了他的皇后修建的。
只是如今冷宫荒芜,静悄悄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霍卿荣顺着墙根绕了一圈,顺利看见了凤仪宫紧闭的大门。
朱红大门上的兽首衔环被小臂粗的铁链缠绕了几圈,一把重锁也被绕在里面。
霍卿荣极其熟练地从头上拔下一只小簪,费劲地将锁头从铁链里拨出来,却在看见锁眼的那一瞬呆愣在原地。
荣国铁匠打锁,锁眼形状方、圆、长、字,各有特色,后来律国初建,坊间的铁匠都不敢再秀花活,大都延用了东平的形制,打“一”、“士”、“工”字锁眼。
翘起来方便的很,然而眼下这把锁,霍卿荣却有些奈何不了它。
气上心头,霍卿荣一把扔下锁头也不回走了。
只因这把锁,锁眼看不出来形状,是直接被人一碗铁水兜头浇了下去。
看来还是得想别的办法进去,眼下青天白日的不好冒进,霍卿荣自然不再留恋。
沿着小路回去,摘了头上的蛛网,霍卿荣重新披上斗篷,去凉亭小坐了片刻。
松月寻过来的时候,跑的气喘吁吁的,她待霍卿荣早不见了那日的疾言厉色,反而有些讨好:“荣姑娘,怎么在这吹冷风,也不怕冻着。”
“见过松月姑姑,姑姑跑得这么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哎呦,瞧我这脑子,姑娘快些和我回去,陛下召见你呢。”
霍卿荣面色一怔:“陛下?”
松月脚步一转已经往回带着路了,语气颇有几分欣喜:“是了,娘娘得了病,陛下自然是来看望的,又听说姑娘在宫里,想要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