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椒宫。
苏仪萝卸了未施粉黛,病怏怏靠在床头:“近日朝政纷扰,臣妾不能为陛下分忧,还在这种关头生了病,徒惹陛下忧心。”
立明帝立刻打断她:“又说胡话,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咳咳咳,听说政儿去了前线,我实在忧心,便想着替他抄些佛经,坐久了有些目眩罢了,就把他们吓得连陛下都叫来了。”
立明帝拉过苏仪萝的手拍了拍:“下人们是没照好你,忧心也是应该的。”
苏仪萝回握住立明帝的手,牵扯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笑了笑:“政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他与我不算亲厚,但他做弟弟的还能体谅风儿这个哥哥,我实在开心,这回确实是风儿太糊涂,陛下的惩罚也太轻了些。”
“风儿,是耳根子太软。”立明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父亲也太惯了他些,事事都为他考量了,便叫他辨不清善恶黑白起来。”
立明帝此刻的脸色不算太好,苏仪萝听出他话里对丞相的不满,柔柔靠进他怀里,声音有了些难掩的哽咽:“父亲年岁大了,眼下只剩这一个孙儿承欢膝下难免惯了些。风儿还是要陛下多亲自教导教导。”
她说着又从皇帝怀里起身,犹犹豫豫道:“陛下,臣妾想求您一件事。”
“你如今已经是协理后宫的贵妃了,怎么还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的。”立明帝又揽回她:“有话直言。”
白嫩的手腕轻放上立明帝的胸膛,细长的指甲在龙袍的金爪上来回描摹,苏仪萝开了口:“臣妾此次抄了许多经文,可佛法高深,臣妾都参不透其中的深意,为政儿祈福的效力难免大打折扣,臣妾不愿陛下和父亲一样在战场上失去儿子,便想着,将这些经文送去寺里,请法师做法为政儿祈福,保佑他平安归来。”
人虽倚在立明帝的怀里,苏仪萝却感受不到半分热度。
她这一句话,说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也不为过。
晋京附近只有一座寺庙,承恩寺。
住着那位被贬为庶人、终身幽禁的大皇子。自从当年先皇后与大皇子的丑事败露,皇上将大皇子囚禁在承恩寺,寺庙、佛法之类的字眼几乎成了宫中的禁词。
此时她故意提及,还说是为律子政祈福,极有可能惹恼皇帝,所以不得不搬出几个为了皇帝死在战场上的兄长、子侄。
但此招虽凶险,一来能试探出皇帝的心意,他若准了,便等同于真的放下了,那么律子政是无论如何不能都不能活着回来,若是皇帝不准,对律子政的嫌恶就能增加几分。
就算皇帝真的动怒,只要苏家还在,她就不会真的受罚。
她了解皇帝,律立明最爱粉饰太平,大概率是不会与她发火,但也不会答应她的请求,如此她便可以换一个请求:以思念风儿的理由,趁机解了他的禁足,召进宫来侍疾。
果然,立明帝听了她的话久久不语,放在她肩头的手冷冰冰的停留:“佛家道法不过是戏弄普通百姓的,你身为贵妃更应该以身作则,将军就不该畏惧战死沙场。”
苏仪萝低头勾了勾唇角,很好,事态已经朝着她的预想展开了,紧接着不等她开口,立明帝就主动提道:“仪萝,朕知道这段时日,前朝事忙冷落了你,才叫你胡思乱想,朕让风儿进宫来——”
“皇伯伯!您躲璇儿怎么还躲到伯母这里来了!”
明亮的嗓音打断了苏仪萝都已经准备谢恩的动作,她说话的声音也尽消散在皇帝已经转身看向门外的视线中。
张扬英气的少女一身窄袖碧色骑装,束发成冠,一把推开内监:“让开、让开。”继而行礼道:“璇儿见过皇伯伯,愿皇伯伯圣体康健。”
立明帝一拍大腿,满脸懊恼,又不得不强撑着笑脸:“哈哈,璇儿今日不是说陪你父亲去演武场,怎么又进宫了。”
那少女熟稔的自己走到皇帝身边抱起他一条胳膊,一跺脚娇嗔地道:“爹爹忙着去京畿大营哪有空管我,皇伯伯是不是嫌璇儿烦了,那正好把璇儿赶去前线,璇儿不就烦不到您了。”
“哈哈,璇儿又说胡话,皇伯伯怎么会烦你呢,让你伯母评评理,皇伯伯疼璇儿还来不及呢。”
“是啊是啊。”
霍卿荣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幅场景,苏仪萝勉强撑起的笑意刚刚散去,松月正好带人回来:“见过陛下、娘娘、律璇郡主。”
一时之间,皇帝平淡的视线扫过来,苏仪萝暗松了口气,那位面生的女子也一脸探究地看过来。
霍卿荣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没有再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立明帝很是乐意有人来转移注意力,因此将话头都牵到了霍卿荣身上:“瞧你如今身体好了不少,这几日在宫中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回陛下,娘娘体贴,事无巨细都替小女安排好了,没有住不惯的地方。”
“那便好,你父亲在外辛苦,贵妃照顾好你也是应该的,你就在宫里安心住下。”
“是,小女谢过陛下、娘娘。”
眼瞧着自己的计划被人半路搅了局,苏仪萝也不好发火,只好笑着让人安置了座位给两个姑娘坐下。
苏仪萝大抵是已经将霍卿荣看作儿媳了,替她备了一水的名贵衣裳首饰。
霍卿荣今日穿的就是一件水红绣金线荷花的交领齐腰襦裙,往凳子上安安静静一坐,好似一尊芙蓉石刻的神女像,衬得律璇成了玉雕的青鸟护卫。
两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坐在一块,无端也让人生出几分愉悦来。
立明帝来回瞧了二人一眼,看向律璇:“璇儿也该和霍家小女多学学,你爹也就能少唠叨你几句。”
“哼,”律璇很是不满的用鼻子哼哼气,瞥了一眼旁边:“那我还是爱和风堂哥去逗蛐蛐。”
“咳咳…”苏仪萝猛不丁咳了好几声,心里暗骂这个律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霍卿荣立刻担忧地望过去,脱口而出:“萝姨病如何了?”
她这么一问,屋内几人才终于注意到角落里还跪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立明帝看过去:“卢太医。”
“臣在。”
白胡子老头抬了抬打盹的头,耷拉的眼皮下露出浅灰色瞳孔,说话的声音到很底气十足:“回陛下,娘娘是因为忧思过度才导致了肝郁气滞,又受了些风寒致使月经不调,臣稍后给娘娘开些调理气血的方子。不过,喝药终归不及娘娘能多与贴心人常说说话。”
立明帝一听,视线落到眼前两尊小娃娃像身上,大笑了一声:“那正好,璇儿你也不用出宫了,给你爹到处惹祸了,留在宫里陪你伯母说说话。”
律璇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皇伯伯!我想去前线打仗!”
“好了,不许胡闹。”立明帝脸色一沉,语气不容拒绝,嘱咐了贵妃一句好好养病就离去,没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苏仪萝在皇帝身后默默扶了扶额头:“璇儿留在宫中也好,可以与荣儿做个伴,你们都是武将家的孩子必然能聊得来。我让松月给你俩安排到一处住下。”
律璇无奈却也只好如此,不情不愿谢过了就做到凳子上不发一言。
霍卿荣看着苏仪萝的脸色就猜出想必是她的计划出了差错,慰问了两句就识趣的自请离开。
两位小姑娘前脚后脚跟着走出去。
等出了门,律璇一扫方才的烦闷,转身就拦住了人:“你就是霍瞻的女儿?”
“回律璇郡主,正是。”
律璇绕着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她好几眼,视线在她裙角流连几眼:“方才在里面听你叫伯母萝姨。”
她的视线让霍卿荣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但也不好发作:“娘娘说与我有缘,便准了我称呼的亲近些。”
“呵。那她就是待你极好喽?”
“自然。”霍卿荣尚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也察觉不出什么恶意,只觉得她像是只捉了鸟雀的狸猫,饿倒是不饿,就是喜欢两只爪子来回踢皮球似的拨弄鸟雀。
待鸟雀终于软软瘫在地上,狸猫终于也失了兴趣。
律璇越过霍卿荣时,很是突兀地蹲下捏起她的裙摆凑近了看看,而后抬头笑着夸赞了一句:“你的衣裙不错。”
她是向外走的,霍卿荣盯着她的身影消失,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回了住处。
肆月正捧了浆洗过的衣裳一件件收拾进柜里,见人回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昨日姑娘说想喝莲子粥,奴婢便叫小厨房给姑娘炖上了,还特意加了荸荠,姑娘快尝尝。”
浓白的汤水,米粒与莲子软烂入口即化,独露出了荸荠脆生生的口感。
霍卿荣很喜欢,抱着热乎的碗盅,趴在桌子上吃了一口又一口。
肆月却突然叫了一声:“姑娘这裙子怎么了?”
霍卿荣闻言,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左后方的裙子下摆,不知何时破了一到口子。
线头横生的破口,硬生生被剜去半个巴掌大小的布料。
站立时裙摆交叠,瞧着还不明显,可坐下来那块缺角便如白纸上的一点乌墨。
霍卿荣把裙角捏在手里,恍然大悟方才律璇临走时是在瞧什么!
她必然是瞧见了自己裙子上的破损,特意凑近认了认料子,眼下估计正满宫搜寻。
方才那一路,她半程都穿着斗篷,唯有在假山石中的小路脱下了,凤仪宫外的宫道宽敞,估计不会是在那里。
如此霍卿荣有了底,这处破损大概就是在她从那狭窄的洞口里钻出来的时候刮蹭的。
即便离凤仪宫一步之遥,她也大可以说在荷花池附近无意间发现了小道,起了些玩心。
“姑娘快把这件裙子换下来吧。奴婢好送去司衣局找绣娘们修补。”
霍卿荣红了个脸,换上肆月捧过来的新裙,歉疚的开口:“给姑姑添麻烦了。”
肆月笑着打趣:“姑娘孩子心性难免顽皮了些,不过比起小时候的二殿下和律璇郡主可算娴静多了。”
“是吗?”霍卿荣搭着话,像是被勾起了兴趣,追问到:“我今日见律璇郡主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女子,陛下好像很是宠爱她。”
“是,律璇郡主打小就讨人喜欢,也爱跟着两位殿下在宫里上蹦下跳,陛下因此准了她随意进出宫中。”
霍卿荣穿衣的手一顿,那就是对宫里很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