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幅。
有背影,也有正面。
昙华随手展开了其中一幅。
是幅正面像。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一遍遍细看这些画的时候,记忆也若潮水一样涌上来。
离光夜昙的画像,其实小时候她来这里探险时就见过。
那时候,她还偷偷猜测,这美女指不定是她们姐妹的娘亲呢……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这些画……”
“这么久了,也没有泛黄。”就像他对离光夜昙,就像自己对他。
他们之间,是一种错位的情感。
昙华低头摸了摸手中的画卷,念出了上面的题词。
“览而增恸……”
“我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乎……”
真是……
让人生气!
“撕拉”一声,猝不及防,昙华手上的画应声断作两截。
“昙华你做什么!住手!”
神君一抬手,便将昙华怀抱着的画全摄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撕画!”
少典有琴看着手中的画,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指责与质问。
“呵,为什么……”
他生气了……
可是她也生气啊!
“你居然还要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玄商君?”
她都这样低身下气了,甚至不介意当个替身。
他还是一点机会都不给。
“从头到尾,你和嘲风,根本没有一刻期待过我们的到来。一切都是为了离光氏的两姐妹!”所以会给她们取一样的名字。
对她好,容忍她不停地闯祸,也不过是因为愧疚。
“我……”关于这事,神君只觉自己辩无可辩,“对不起。”
“哈?你是等着我说没关系吗?”昙华丝毫不给面子。
“……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何为造化弄人,这就是了。
“或许一开始这是个错误,可现在的你们,和一切过去都无关。你就是你自己,昙华……”
“君上。”
“他们都说,我是你的童养媳。”
“你知道的。”
“……”
“之前,你否认过吗?”
“降生后,我不止一次问过你是谁。”
“我有过很多种猜测……我问你是不是我们姐妹的父亲。”
他是神族,但可能她们的娘不是。
“你说不是。我以为你是我们的哥哥,或者是我们的哪个亲戚……”
“但你始终含糊其辞,不说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时,你又亲自教我读书,教我法术,我就想着,那你是师父呗……”
“你又说不能这么叫你!”
“只许我叫你君上……”
不是父兄,不是师父,那还能是什么?
“……”面对昙华的指责,少典有琴自觉无话可说。
是的,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的话,他们之间大概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他又怎么能对个小娃娃说这些。
左右都是错。
“现在,你急于要和我撇清关系。”
“你还改我们的名字。”
“骗子!”都是骗人的!
“你口里的‘昙儿’从来都是在叫她!”
“我呢?”
“什么都不是!”
昙华的声音忍不住尖利起来。
良久以来,积攒在她心中的怨气齐齐涌上。
她可是地脉紫芝的浊花,度量可没姐姐这么大。
“对不起昙华,是我的错。”
是他认错了人。
但知道了是错误以后,就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的。”
“补偿?”昙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缺,只想要这个。
“这不行。”
她就知道!
“那你何必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要补偿我?”
“昙华……”神君完全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情状。
本来就是他的错,对方还是个孩子,轻不得,也重不得。
“你冷静点,听我说……”
“一开始,我真的以为,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转世之人。”
“后来,我以为你是在把我当替身。”
“我没想到,我……竟是连做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
轻飘飘的一句“错误”,就把这事一笔勾销。
“我们姐妹,就是你们用到一半随意丢弃的弃子!”
“不是这样的,什么弃子,昙华,你真的误会了……”这两个小朋友,一个可爱,一个乖巧,他们怎么会不喜欢。
“少典有琴……你个大混蛋!”
昙华的叫嚷声里带上了些哭腔。
“我讨厌你!”
“让我告诉你,你以为一刻都离不开的人,日复一日,久而久之,都会变得可有可无的!到时候,你甚至会连想都不想她了!”
“她回不来的!”若是能成功,她也不会出现了。
“所以总有这一天的!”
“我等着!”
说罢,昙华看也没看,便将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朝玄商君扔了过去,然后夺门而出。
昙华扔过来的是桌上的琉璃天灯。
神君接在手中,追上去便慢了一步,“你等一下!”
昙华“砰”的一声给带上了门。
少典有琴盯着门怔楞了许久,终是没有再追。
他有些颓唐地转身,却差点踩上之前喝空了的那只酒瓶。
它是被昙华的摔门声震得滚到这里的。
……
玄商君弯腰将它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放下。
他忽然又想要找些酒来喝了。
但……
此处无酒。
——————
玄商君推开门,走出了茅屋。
他先是去嘲风房里拿了几坛子酒,随后便走上了小径,来到地脉紫芝的母株之前。
地脉紫芝仍在,却并非远古时分就屹立在东丘的那株。
玄商君摸了摸地脉紫芝粗壮的树干,随后便靠着它坐在地上。
他随手打开了一坛酒。
石屋,竹屋,还有缤纷馆……朝露殿。
自己并不想凭吊什么,那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
是怀念?还是不甘?
或者他只是纯粹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下?
可故地重游,也不会让自己更好受些。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昙儿……”
“你不是说了要保护我的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是说……”
“那又是……”
骗他的谎话吗?
他不是不愿意等。
这样的等待,也不是第一次。
玄境中的一千五百年,只有两个结果,成功或是失败。
但那与现在这种没有目标,不知未来的等待,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起码还知道,有一日,归墟一定会异动。
而且,他也不必害怕这过于漫长的……时间。
自她离去,不老仙体,无尽寿命,不说无用,反是折磨。
“昙儿,有人跟我说,时间久了,再深重的悲伤,也会淡去……”
少典有琴侧过身,摸着地脉紫芝的树干,喃喃自语。
“真的是这样吗?”
……若她一直回不来,这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会不会有一瞬间忘记了她的面容?
因为,在不死不灭的永恒面前……
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
玄商君凝眸远眺。
徒劳地想要找一个答案。
天上星光明灭。
甚至连危月燕也于这群星中闪耀,如同情人间的肯定。
连归墟的混沌之力,都不能真的毁灭星辰。
“不……”少典有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再像辣目那样借酒消愁,自欺欺人。
不管怎样,他一定会等下去的。
醒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她是真的死去。
“昙儿……我……真的很怕……”
醉的时候,才最清醒。
一抹蓝色身影自地脉紫芝的树干滑下。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只是无人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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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 眼前还是熟悉的地脉紫芝。
空有相思树,不见合欢花。
阳光打在他脸上。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天清晨。
昨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唯见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嘶……”
宿醉加上在地上躺一夜的结果就是头疼。
玄商君只能扶着树干起身,向自己的茅屋走去。
推开房门,桌上正是昨夜被昙华撕成了两半的画。
“……”
修复一幅画,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袍袖翻覆,那画便恢复了原样。
一切如常……
不可能的。
雪泥鸿爪。
昨夜,昙华那席话,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
夜昙什么也没留下。
“昙儿……”指尖忍不住触上那画中人姣好的面容。
如今对画空呼唤。
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他该再画一些的。
山穷水绝处,他能做的,不过对画回眸,凭吊故人。
但不知……
何时能圆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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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商君将新作的画放入书柜时,却发现门关不上了。
也是,画本来就放得有些多。
他得重新整理一下。
“咦?”
他的清光剑呢?
之前明明挂在这里的。
算了,反正命剑丢不了,还是整理昙儿的东西更要紧。
“啊……”
整理书柜期间,有话本子掉下来,不巧就砸着了玄商君的头。
少典有琴赶紧将书捡起来。
那是昙儿的书,可不能弄脏了。
少典有琴抚过书封,清洁诀下,崭新的书本甚至还散发着墨香。
随手一翻……是柳生寻梦的故事。
千呼万唤感神灵,苍天不负有情人。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找。总盼望,今日面会意中人。
……千呼万唤感神灵,苍天不负有情人。
他就是神灵啊……
千呼万唤始出来……
是不是自己唤得还不够呢?
少典有琴小心将书柜整理好。
现在的他,只有一件要事——寻找复活花灵的方法。
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自己的命剑……
想也知道,整个东丘敢做这事的人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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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华?”
玄商君见敲门不应,以为昙华还在生自己的气。
“我进来了。”
房内空无一人。
是的,昙华连夜离家出走了。
还顺走了玄商君的清光剑。
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过,要找到她很容易。
因为昙华总是闯祸,一早,少典有琴便安排了一些神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