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偷偷跟着。
侍卫们也为难得很。
这活就跟护送唐僧的六丁六甲神似的,绝算不上是什么美差。
而且,他的命剑还能提示方位。
玄商君第一时间去见了昙华。
毕竟,护卫可管不了这小姑奶奶,他自然担心。
无奈,对方根本不愿意跟他回去,甚至放狠话说自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他别再管了。
地脉紫芝的浊花,向来小气,自私,任性。
他知道。
何况这次……不是她的错。
拗不过昙华,少典有琴只能答应让她自己在外闯荡一段时间。
至于命剑的事,他也没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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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昙华一朵花在外漂泊。
就连自家姐姐亲自来劝,她都忍住了,没有答应。
不知何时,她的容貌长到了十八岁左右的样子。
之后就不再改变。
时光犹如窗间过马。
有一日,身为“四界漂”的昙华终是下了决心。
她按照之前少典有琴教的那样,用手捏了个诀。
于是这日,身在东丘的神君面前突然弹出了几行字。
“明天午时,来缤纷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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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好久不见。”
“昙华,你跟我回东丘去吧?”多年不见,忽然相约,玄商君自是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我不会回去。”
“昙华……”这么些年,能想的办法,他都用过一遍了。
多说也无益。
她看起来过得尚可……
“那……昙华……你多保重。”护卫会定期向自己报告情况,她也大了,他是该放手了,“若是有事,记得唤我。”
“少典有琴你站住!”
看见自己就想逃,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我有好多个问题想问你!”
她今天是打算和他做一个了断的。
“没说完之前你不许走!”
“好。”他来,本来就是想要解决问题的。
接到昙华的信后,玄商君便吩咐了下去,此时,缤纷馆中,并无他人。
正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你问。”
“坐下说吧。”昙华一屁股坐下,又朝旁边的空位努努嘴。
玄商君便也掀袍坐下。
“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人?”
“你是昙华”,神君正色道,“你是地脉紫芝的花灵。”
“昙华……”身穿白衣的女子喃喃地复述了这个名字。
优钵昙华,花隐于花托内,一开即敛,不易得见。也因此,一旦开花就被视为佛的瑞应,故也被称为祥瑞花。
昙华花形似枇杷,无花而实,即所谓无花果也。
多么短暂的存在。
理应无花无果。
“我……就只能是昙华吗?”
“是。”无论多少次,这答案也是不会变的。
“我知道了。”昙华抬头,盯着少典有琴的双眸,语气平淡,“君上。”
“你怎么了?”眼前人这般平静,少典有琴反而觉得有些异样。
不过……他们毕竟已经太久没见了。
她也长大了不少。
“没怎么啊”,昙华依旧一派轻松模样,“第二个问题,你还在等她吗?”
“是。”
“你分明知道,她不可能回来的。为何还要等?”
“即使希望渺茫,我也会继续等。”一如既往的坚定语气。
现在的四界,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也没有旁的心思。
“好吧。”
昙华眨了眨眼,按下心头酸涩,“那第三个问题是……君上,我和离光夜昙,我们真的没有一点相像吗?”
“我也喜欢看戏本子。”
“你那画像如果准确的话,我们的长相也……不是一点都不像吧?”
“我们的性格也……”
“我承认,你们有一些相像。”
“君上,我听说,你也曾在人间历劫。”《有情侠影录》里的故事,她简直快会背了;书场的故事,她也总听。
“你知道吗,人间的弹词都是这么劝你的”,昙华轻轻地哼起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得不说,昙华的唱功比夜昙要好上很多。
只是小声的清唱几句,她便停了下来。
“呵,我忘记了,你不是词里那个只有‘有限身’的凡人。”
那些劝慰之语,是凡人的理解。
“你拥有无限的时光。”
“那么,第四个问题,佛家都言放下,你这样的得道大能,缘何就会不明白呢?”
“你又为何不放下呢?”神君不答反问。
“我又不是得道高人,只是个花灵……”
他们两个,其实是流泪眼对流泪眼。
都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做不到很正常。”
昙华毫无愧色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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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你知道吗?”昙华觉得有点口干,便慢悠悠地拿起茶盏喝了口。
“我喜欢溜到人间,就是想看你为我着急。”
“……”这么多年了,女儿家的心思,他好歹是懂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特地灌醉你,用了化形之术。”
“你不愧是战力无双之人……轻轻松松便识破了我的伪装。”
事情果然不会像泛黄的话本子里写得那般顺顺利利、水到渠成。
“可我不想放弃。”
等待,只是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大概是因为像你吧?”
“……”他简直无言以对。
“我早就听说有能人异士,能够彻底改变人的容貌。”
离开东丘后,她也的确找到了本领高强的易容师,并向他拜师学艺。
“我想,学好了本事,我就不会被你认出来了。”
一番苦练之后,她有这个自信了。
有无数次,她都可以用离光夜昙的容貌出现在他面前的。
这样的伤心人,只要有一点希望,想是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
可每一次她想这么做的时候,耳畔都会响起那个易容师的话。
“昙华,你真的心甘情愿地去做另一个人吗?”
“……我”,被问的昙华有些犹豫。
她能确定,自己还是喜欢着君上。
她没办法把他当作父兄、师长看待的。
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委曲求全,永远做一个替身。
想到这里,昙华便挥挥手,将自己的面容化为图上模样。
“有琴……”
天知道她练了多少遍。
“……”
她看见他的眼神变了。
果然,只有在想那个女人的时候,才能看见他七情上脸的样子。
“昙……昙儿……”
因为实在太像,玄商君也有一瞬的愣神。
“她死了。”
没错,她就是这么坏。
“不许你再变成她的样子!”玄商君有些愠怒。
“可你看见我,便会想起她吧?”
“你们是两个人!速速变回来!”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不用这么生气吧?”
说话间,昙华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若真如此,她就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她这一生,已经活得很可悲了。
不能到死还是那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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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可如此。”玄商君自觉理亏,因此并不打算深究小孩子这不知分寸的玩笑。
“君上,那你觉得……”白衣的姑娘难得作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作为昙华,我应该怎么活?”
“自当随心意而活。”
“我的心意就是和你在一起啊。”昙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神情却带上些俏皮。
“对不起。”
“昙华,你还小,你不懂……”
“人间有情。”
“相信我,你一定会碰到那个珍爱你的人。”
“呵……”
“人间是情多……”恐怕是苦情多,离情多吧。
“君上,你活了几千年,就一定比我懂得多吗?”
“我就必须要听你的,热爱整个世界吗?”
“你真的一直都对?我全错了?那就让我一错到底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被内涵倚老卖老的玄商君有些尴尬。
他的确做下过太多错事。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不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去教育她。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有万般趣味,有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你……”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去游戏人间?”
“我不一样。”他还有重要的事。
“君上,你活了那么那么久,难道就没有过一个瞬间,觉得……”昙华针锋相对,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想死吗?”
“……我……”
过去,他知道自己是惧死的。
如今……倒是明白了什么叫“了无生趣”。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啊?”
小孩子家家的,仅仅因为自己没有依着她,就这么伤春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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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你还记得这把剑吗?”
昙华抽出了偷来的清光剑。
她摸了摸剑身,随后一把将这从不离身的宝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昙华你干什么!”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成了真,玄商君惊得站了起来。
“你把剑放下!”
“君上,你急什么啊?”昙华奇怪地看了少典有琴一眼,“我就是想把新学的一段戏唱给你听。”
“什么……什么戏啊?”什么戏要抹脖子上吊的,又不是霸王别姬。
“嘘!”昙华朝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着缤纷馆中央的舞台走去。
“你听不听?”
没等少典有琴回答,她便念念有词。
“还说要补偿我,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我听,听。”他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
“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我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勾,溪光摇荡屋如舟。”
少典有琴皱起了眉。
《蝴蝶梦》。
这戏用不上宝剑。
可这词,她是要和自己和解?还是告别?
“相逢虽短,胜一生。”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唱到此处,昙华觉得有点喘,头上也开始沁出汗珠,便停了下来。
“好听吗?”她朝不远处的人嫣然一笑。
“好听。”她的歌喉,的确比昙儿要好。
“你这剑真的好重……”昙华走近少典有琴,一手扶住桌子,将清光剑暂时搁在上面。
可惜,人生永远不能像戏文里那样简单……
“君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你从来没有遇见她,你会喜欢我吗?”
好像一遇上他,自己就又变回那个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最后了,还要纠结一些极其无聊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遇见她,那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我,也没有你。”
他们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更别说遇见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意料之中。
“我知道了。”
很多年了。
这红尘她都走过。
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到黄土陇中埋,她都经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