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睁开眼,挡了挡窗帘渗进来的光线。两个小时的觉,睡过小半辈子的回马灯。
李凌的出现让很多回忆,连同一些细枝末节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这一觉给陈生提了个醒。
一直以来,青年设计协会王氏一家独大,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一把手都是姓王的,对于这点圈内人已经心知肚明。可暗箱操作的手段实在太高超,没有留下一丝线索,因此查起来格外困难。
陈生在办公桌坐下,开了台灯,在翻资料。
为了讨好陈氏,每年头部企业和行业协会的领导换届,都会托人给陈生送上一份介绍资料,意思很明显:以后有生意上的合作机会,不要忘记我这个主动把个人信息掏给你的人。在这件事情上,陈生来者不拒。没有人会拒绝多一个生意场上谈判的砝码。
陈生三两下翻到一小沓纸,上面大字“青年设计协会”。
陈生跟青年设计协会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他大学时期,当时的会长跟他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在陈氏运作下被迫出国了,之后就再没消息。由于消息久远,陈生当时也没进这个圈子。陈年旧闻,几乎没人知道。
一页一页纸翻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看。一直看到现任青年设计协会会长,王龙,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
陈生头绪断了,想起李凌。
陈生清楚李凌的性子,一个协会,如果待在那里不舒服,他有太多可以离开的机会,显然李凌现在不愿意走。那天他说有事情要做,是什么事情?
林江青一个电话过来,打断陈生思考。“喂”
“陈总,媒体采访接吗?”
“挑两家,其他全都拒掉”
陈生放弃主办权和赞助商的身份传的很快,两天时间内,报道重心一下从“报名”转移到了这里。金主下台,大部分选手包括圈外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可有的人想法恰恰相反,只要“青花赛”三个字还在大众视野,完全不愁人接盘。王龙和攀枝这几个人很有可能已经开上圆桌会议了。
“时间订在九点半,可以吗?”林江问。
陈生想了想,说:“下午,具体时间微信沟通”
三言两语再交代完,挂了电话。陈生没放下手机,盯着黑色的屏幕发呆。
昨天晚上,让林江带着李凌去医院,又送回去。就再没消息了。
时钟以极其缓慢地方式转动,秒针几乎融入周遭的黑暗,然后屏幕亮了。一个蝴蝶头像的好友申请。是李凌。
昨晚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又把绷带拆开来,重新抹药包扎了一遍,好是会好的更快些,但也有点疼,李凌也一宿没睡。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点开通讯录,复制那串号码,再点开微信,粘贴到搜索框。左躺,右躺,闹钟响了,然后又十分钟过去,等到卧室已经完全亮堂起来。李凌终于点击“发送”。
陈生同意得很快,没等李凌点进聊天框,信息已经弹出来了。
“手怎么样了?”
“昨天太晚,就没打电话问你”
李凌手痛,打字特别慢,只能从绷带揪个食指慢吞吞地按字母。“W,M,E..”
对面人消息停了一会,又继续弹过来了。
“初赛作品有头绪了吗?手稿可以给我看看”
“初赛不难,你没问题的”
“今天出来见面吗?我们聊一聊比赛的事情”
李凌看见这一条,把好不容易打上的字一个个删掉。
“好”回复了这个字。
到这里为止,两个人都舒了口气。
李凌平时做设计只在两个地方,要么学校,要么青年设计协会。学校活动室平时基本都爆满,更不用说周末。昨晚陈生当着那么多人下了王龙的面子,协会自己去还可以,再带陈生就不合适了。
思来想去,李凌发了个定位给陈生。
地方不远,在市中心的一个小角落。李凌先到一步,简单收拾了下地方。这里是他们院长买下来的设计室,不对外开放,也只带了李凌来过一次,就把密码告诉他了。设计室院长一人专用,所以位置算不上特别宽敞,跟青年设计协会里边的设计室没法比。李凌将假人模特移到两边,揭开防尘塑料布,留出来活动的位置正正好两个成年人有余。
“李凌?”陈生来的很快,探个头进来问。
今天两个人都穿了棕色系的衣服。李凌枣褐夹克里边搭了件驼色衬衫,陈生外穿了件肉粽外套。什么季节穿什么样的衣服这个理念在俩人心里已经根深蒂固。
“我们穿了同一个色系”陈生笑着说,走过来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在李凌旁边坐下。
李凌侧过脸,清了清嗓子,把包放在桌子上,不甚在意:“秋天都是这个颜色,大家都这么穿”
“是吗?可能是吧”陈生乖乖应和。李凌和陈生都很默契地掩去昨晚那段记忆,没有人再主动提起。
“手稿在里层”李凌说,“我手这样,不太好拿”
陈生早就先他一步,手已经在包里找了。李凌的包不乱,整整齐齐,但是各种各样、大小胖瘦的内袋太多了,一时间找不到。李凌手指不能有太大动作,整只爪子伸出来,五指齐下,根本就不知道指的到底是哪里。
“这张?”
“不是”李凌说。
陈生继续翻。
李凌现在的手稿线条非常成熟,干净又生动。一张一张看过去,都是漂亮的成稿,在一张极其粗糙的手绘面前,是一件没有画完的内搭衬衫。李凌示意陈生停下。
初赛虽然不用投入太多心思,可对齐标准还是有必要的。一件衣服上面多少添点小巧思,正因如此,能选休闲的款做就不会挑正装的,能选外套就不会选衬衫,李凌正正好踩在后面这条黄线上。
“是这张吗?”陈生拿起来捋捋平,放在桌面上。线条画得比较乱,除了型出来以外,什么都没有。
“对”
陈生知道李凌在画稿上有个很挑的点,那就是静。心静,环境要安静。显然在画这张线稿时,李凌所处的心境和环境完全与理想的创作条件脱轨,效果糟糕。
“得改改”李凌拉过身后的椅子,也坐下。稿子不是废稿,也不是初稿。李凌铁了心要出成品,所以改了很多次,只是都没有满意的效果。
陈生会意了。“我来改?”
李凌点点头。
“这件衬衫,用棉麻之类的料子,有点太平淡了。你本意是想用真丝吗?还是天丝?”
李凌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因为现在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直直照进来,晃得眼睛干疼。他找准太阳的方位,低下头。陈生没听见人说话,也转过脸,正正好挡住光线。这一秒,两个人对视。
.....
陈生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太晒了?”问罢,起身拉上窗帘。
李凌捏了捏耳垂,没说话,勾着背包带,倒出来一支笔。正想推过去给陈生,可陈生稍稍坐远了些。窗帘不是完全缝合的,陈生现在坐着的位置背后刚好有个缝隙。
“坐过来一些”李凌说。
陈生摆摆手,道:“坐在这里就可以了。你手不方便,我怕画的时候影响你”
李凌眉头隆起小丘,心情写在脸上。“你把椅子拉过来,我往后退一些不就好了”
话落,陈生立刻扯着椅子靠近,腿越过李凌的椅子笔直地伸过去,李凌差点没来得及往后躲。
“我很久没画了”陈生拿起圆珠笔,“啪嗒啪嗒”按了两下笔头,这是他的习惯,李凌余光注意到,几年过去了一如既往。
“为什么不继续画了?”
陈生笑了笑,没说话,三两下在衬衫纽扣的位置带了几笔,在最显眼的位置留下痕迹,其他创意就跟着出来了。到这儿,陈生才停下开口,语气平淡。“就...太忙了,没怎么有时间,不画了,也正常”
此刻任意换个其他什么人坐在陈生身边,大概率都会信了。生意做得这么大,大忙人挤不出时间太正常。可李凌不信,他抛出这个问题,也并非想得到什么答案。
李凌不自觉地开了个头,陈生紧跟着接下话。
“你呢,现在在哪里上学”
李凌话到嘴边,想起了什么,又勾着背包带,倒出点东西。“哐当”一声,很厚实的一本书。陈生眉眼一弯。《服装设计学》,是李凌读高中的时候陈生送的书。
“当年这本书送给我,你的导师没有找你算账吗?”李凌问。稀缺教材老师也只是人手一本,丢了就是丢了,得费好大力气再拿到新的,李凌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
“没有啊”陈生明着撒谎,眼睛不眨一下。怎么会没有呢?当年书不见了,季明翻天倒地找了个遍,就连路过的保洁阿姨都没放过,揪着人家问了半天。找了几天未果,课上不好饭吃得少,最后陈生实在不忍全盘托出。被季明实实在在数落了一顿。
“当年”。
两个人笑过,话到这里,陷入沉默中,心里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却波涛汹涌,谁都试图借此将三年以来断裂的桥重新架起。
这时,李凌手机连续弹来好几条消息,“叮咚”“叮咚”响了。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
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