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宁安由烦躁逐渐变为轻微的无望,他开始自责,若他不执意往返,就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
所有人的心里似都绷着一根弦,下水的两人也没了消息。
以湖心亭为核向四个方位延伸的回廊,宁安怕妨碍到他们,特意站远了些,站到了另一方位。
不知为何,宁安又想到了那只蚂蚁。
太阳升起,雾散之后,群山皆如新沐。
蚂蚁却定在原地,回身看过去,眼眶里充满了幽怨与哀伤。
它……快哭了。
“小安,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面前的封紫宸在笑,悠儿悠儿的,他的眸子里有光,如碎玉一般洒在他的身上。
“在想,若是你死了,我也铁定是回不去的,”宁安认真思考了番,“我这样的,在电视剧里可能活不过一集。”
覆上额头的手之冰凉把宁安瞬间拉回现实,封紫宸笑着问道,“又没发热,说什么胡话?”
“啊?你……”
宁安的眼神逐渐对了焦。
“在下怎么会死呢?”封紫宸顺势拧了拧宁安的右脸,“疼吗?”
宁安不悦的推开,“啧。”
封紫宸在旁边落了腚,温声道,“在生我的气?”
“我们是合作关系,你得有契约精神。”
封紫宸连连点头,“是是是……”
一只手将晶莹剔透的东西送了过来,“喏。”
宁安瞥了一眼,一惊又一怔,“月寒石?”
“嗯。”
“两颗?”
“是。”
“竟在湖底吗?”宁安将两颗珠子仔细对比了番,肉眼所见范围内,无一丝差异。
“在藏书阁底,在下将月寒石交与你时,为何如此确信那便是真的?”
封紫宸望着前面热闹的人群,冷不丁的问了句。
“重量,”宁安不假思索的回道,“它偏重。”
封紫宸愣了愣,而后笑道,“是吗?”
“于我无用,于君有益,便诒于君。”
“多谢了,”宁安一边攥着月寒石,一边抬眼问道,“前面到底发生何事?”
封紫宸清了清嗓子,平静说道,“湖底发现了一具白骨,估摸着已被捞上来了。”
“会是谁?”宁安蹙眉,脑子里布满疑云。
“不知,但白骨的颈间系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所以他们颇费了些工夫。”
“要不要去瞧瞧?”宁安转过身来,封紫宸竟开始朝左边倒,他们本就坐在石栏杆上,也就一来米的高度,他要是这么歪下去,一定栽进湖里。
左手连忙将他环住,右手托住他渐渐下沉的脑袋,宁安轻吁了一口气。
一双手倏地围住他的腰身,脸还紧紧贴着他,带着气声怨道,“小安都不关心我,我差点死掉!”
宁安浑身一僵,他是第一次看到封紫宸这番模样,感觉有些出戏,右手贴在他的额头便朝后推,终于看到封紫宸的表情,不知为何,觉得他此刻面色好了很多,且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悱然的笑意。
宁安冷冷的回了句,“水喝多了,把你脑子堵坏了?”
因为在湖底捞出尸骨,翌日,颜玉便回了谷。
无法辨别尸骨身份,更不知为何惨死于湖底。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谷里这么多年,内外皆和谐,从不与他人结仇,一向以和为贵,且查了一下名册,无人失踪与意外身亡,应该不是谷里之人。
难不成是外人被戕?
若不然,还是报知官府,让仵作来验验?
但验尸骨……
难度应该不小。
大体上拼凑出来的更像是一女人的尸骨,独独缺了手掌与脚掌,如果不是没捞上来,莫不是生前就被断了手足?
下午的时候,衙门派人来了,几名捕头和一仵作,颜玉让人腾出一块空地,专门给仵作验尸。
虽然颜玉下令不得围观,总有好事者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热切讨论。
宁安环顾四周,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小菁。
她的面上似是凝了一层霜,右手的指甲死死掐在左手背上。
她……很紧张?
宁安拉了拉封紫宸的衣袖,下巴朝那里扬了扬,“喏。”
封紫宸扶了扶面具,嗤笑一声,“她的嘴里撬不出东西的,身旁的阿璃才是突破口。”
阿璃的表情更微妙,秀眉紧蹙,似怒非怒的模样,眼睛只朝小菁那睃了睃,待有人过来之时,倏地换了另一张柔情的面孔。
验尸结果出来了,尸骨要带回衙门,进行再一步的确认,颜玉转达的意思是,尸骨确为女子,但生前被断手足,呈明显切割状,估摸着也死了几年了。
尸骨无明显压迫痕迹,因无外力使其窒息,呈完好形态,多半是湖底含有大量泥沙,以至于喉道、肺部皆有。
因石头重力所致,尸体直接沉湖,溺死应该是板上钉钉了。
缺失手掌足掌之人,定不会自己扣住自己投湖,多半是遭人所戕。
暮色四合。
封紫宸阖上书,起身吹灭油灯。
唤了唤宁安,宁安却不做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很均匀,在确定宁安熟睡后,封紫宸为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床上的宁安倏地睁了眼。
夜渐深沉。
黑衣人推门之余,榻上的人正好翻了身,背靠着他(她),此刻睡得正酣,他(她)不禁狂喜,真是得来不费工夫。
蹑手蹑脚的迈进屋内,沉寂的夜里,只留有那人平稳的呼吸。
黑衣人开始在屋内翻找起来。
打开的布包里除了几件衣服,一把剑外,空无旁物,黑衣人将衣服一件件的抖落,汲汲之余将其散了一地。
四周皆齐整,没有动过的痕迹,那便是在此人身上了。
黑衣人轻轻挪到床沿,脚尖轻踮,勾着脖子便朝里探,一只手忽的箍住他(她)的颈间,挟着冰寒之气的窒息感,让他(她)瞬间无法呼吸。
“唔……”
一手死死抓住他的手朝后推,“放……放手!”
“女人?”
封紫宸眯了眯眼,女子右袖突现一只尖刺,拉出一条弧线似的朝他的颈间划过,封紫宸朝后仰了仰,弯曲的尖头泛着冰冷的银光。
左边忽的伸出另一尖刺,在封紫宸的体下从左到右哗啦过去,封紫宸的右手一把箍住她握尖刺的左手,嗤笑一声,“龙行针!”
剧烈疼痛下,手骨几近捏碎,女子的秀眉一蹙,右掌心的龙行针迅速旋转了几圈,定后猛地朝封紫宸的颈间扎去。
不叫不闹的死人才会将东西乖乖的交出来,女子略显得意,动作有些许急促,钳住她脖颈的手忽的一松,女子微怔,在靠近他颈间几公分处,右手腕也被他一把箍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屋外遽然传来石子滑滚的声音。
他强迫似的让龙行针贴近他,而后又轻又缓的斜向划拉,一道两三公分的细线缓慢撑开小嘴,徐徐吐出两滴鲜红。
女子陡然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屋内的空气像凝滞了一般。
一股强力猛然将其一推,女子“咚”的一声撞向墙根,失了重似的砸向地面,而后缓缓爬起,单膝跪着地。
猛咳之后,女子又呕出一口血,泥地被染成诡异的黑。
榻上的封紫宸将右手搭在曲起的右腿上,左腿随意的吊在床下,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问道,“谁派你来的?”
女子不应,眼角的余光朝左边瞥了瞥。
女子集中全力冲至门边,说时迟那时快,耳侧似有冷风袭来,女子猛地朝后仰,一面摊开的折扇呼啸着从她颈间划过,额间拖下的一撮长发被拦腰截断,轻飘飘地落下。
绕了一圈的折扇又回到封紫宸的手中。
“小娘子再动一下,掉的可就不是头发了。”封紫宸把玩着折扇,赤足下了榻。
女子略显慌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每一步都似在敲着,宣告她死亡的丧钟。
“我要月寒石。”冷冷的话语从面纱中散出。
折扇轻抬起她的下颚,目光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不禁哂笑,“阿璃小娘子要月寒石做什么?”
阿璃神情突变,朝后退了一步,而后轻笑了声,缓缓地摘下面纱。
“阿璃小娘子如此坦诚,那在下便不为难了。”
封紫宸负手立于一旁,偏了偏头,下了逐客令。
阿璃有些不敢置信,试探性地朝旁挪了一步。
“你真愿放我走?”
“趁在下还未改变主意……”
阿璃忙不迭地拉开门来,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宁安都没反应过来,靠在墙根微微发怔。
她显然孔亟,扫来的目光都未停留,便一跃上了墙头。
“小安?”封紫宸探出脑袋,疑惑之中夹杂着欣喜。
“怎么?鞋被她偷了?”宁安的视线朝下斜注,面带戏谑。
封紫宸低头看了看,左右的脚趾分别朝内蜷了蜷,而后抬起眼帘,露出一丝笑意。
“忘了穿。”
宁安蹙眉,推开右半边的门便朝里走。
把封紫宸赶回床上,宁安的表情略为复杂,欲言又止,沉吟未决,“你……”
“想说什么便说。”封紫宸莞尔笑道。
“是阿璃吧!”宁安略加思索了番,终是开了口。
“嗯,你看到了?”
“不真切,但也算是看到了。”
“接下来我说一下我的推论,不对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断,”宁安端来一张圈椅,沉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特意强调鱼的事情,目的便是引蛇出洞,其实并未有十足把握,谁承想,她如此汲汲不安,迫不及待下手,但因家仆打断,只得作罢。翌日,我执意往返后花园……”
宁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你跳入湖中并找到一具女尸,尸骨捞出来时并没有她所需的物什,于是她推断东西在你身上。”
“这就是她今夜对你下手的原因。”
“若遇阻拦,她定会下狠手,正如我方才所说,她很着急。”
“所以……”宁安顿了顿,“所以,她伤了你哪里?”
宁安定定的看向封紫宸,猛一愣怔,右腿压上床沿凑上前去,语气有些急切起来,“得先止血!”
打好热水,清理和包扎伤口后,夜色也更加浓重了。
“小安怎会来?”封紫宸倚在床头,唇色却不如先前那般鲜红了。
“最近的脸色好了很多,是向颜玉讨了什么秘方?”宁安帮他把被角塞了塞,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了撩眼皮。
“近来宽然无累,自然好了些。”封紫宸阖上了眼,温声道。
“既是百毒不侵,为何能被岚言钻了空子?”宁安递来的眼神里,一时分不清喜乐。
宁安提及的是封紫宸中毒的事情。
封紫宸微睁开眼,粲然一笑。
宁安哂笑一声,倏地凑近,右手挽上他的颈,食指在他后颈细细摩挲,而脸离封紫宸仅一多公分,“怎么?说不出口还是……不敢说?”
气氛开始沉重且诡异起来。
“那换个问题,”宁安停下手里的动作,“本意要来救我,为何得等到我只剩半条命的时候进来?”
“嗯?”宁安扬了扬声调,却无形之中顿觉抑塞。
见封紫宸依旧不作答,宁安冷哼一声,朝旁长吁了口气,与封紫宸错开的眼神朝他身后掠去,“最后一个问题。”
宁安的肚子里好像有一壶沸水,蒸汽们从壶盖和壶口正结伴出逃。
他……不能让他们出来。
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帮你包扎的时候,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这里,”宁安指了指他的左颈,眼神对上封紫宸似笑非笑的面容,“伤痕竟十分均衡,寸心兢兢之人竟能如此控制力度,这是为何呢?”
“对你有意?“
“那又何故伤你?”
“我不觉得你会被阿璃伤到,所以,这伤口……哪里来的?”
宁安沉下脸来,连语气都冷了三分。
明明已阳春三月了,春暖花开之际,宁安却感觉空气都结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