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颜玉正巧要去一趟城里,问一下衙门关于尸骨的进展,而后还要去病人家问诊,便相招封紫宸和宁安同行,颜玉的话意,尸骨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他俩已闷在谷里多日,不若到人间吸点烟火气。
这次,颜玉让吴向和李贵留守,有贵客相伴,定无纰漏。
但命小菁跟着,病人是名老妇,问诊之时,万一有不方便之处,还是得须女子从旁佽助。
年轻的衙役铁面无私,态度冰冷,丝毫不做任何退让,好在来了一个年长的,一听说是颜玉,立马眼前一亮,“我叫大罗,老爷吩咐了,颜谷主若来,就给行个方便。”
“老爷太忙,有些抽不开身。”
“那尸骨……”颜玉拧了拧眉头,关切的问道。
大罗长叹了口气,语气略为凄悲,“一年到头失踪死亡的人本就多,再加上外头兵荒马乱的,丢的,死的更不少了,连是不是外乡人都查不出来,满城贴了告示,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投案报案以及认领的,最后都摆手说不是。”
“哎,要我说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敢损毁?他们啊,是宁愿相信家人还活着,也不愿接受遭歹人所害,落得个尸骨不全的下场哦!”
宁安起初觉着认尸这种事就是鬼扯,盯着一堆白骨,到底如何认出甲乙丙?
直至大罗拉开布帘,引他们进去后,宁安才懂得衙门的用意,因为尸骨的特殊性,消息散出去后,如果传到凶手的耳朵里,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悚惧亦是慌惶,或者其他什么的情绪,他都会来看一看,那他对尸骨的态度即是本案的突破口。
除非他遇事冷静沉着,不来就罢了,但若来了,却胸有激雷始终面如平潮,那也不好说了。
万物皆有不确定性。
按衙门的意思,这尸骨还得摆个几天。
封紫宸四处转了转,最后目光似是被钳了般,蹲在墙角提起什么东西在观察。
大罗凑近勾了勾脖子,嘟囔道,“就是绑尸骨的绳子,估摸着没注意碰落了。”
在去老妇家问诊的路上,颜玉停住脚步问道,“公子是发现了什么吗?”
封紫宸温声道,“昨日没怎么注意,毕竟在湖底沉了太久,且混了泥沙,颜色便黯淡些许。
方才仔细看了番,似是‘龙绞’。”
“龙绞?难不成是那个‘龙绞’?”颜玉微怔。
宁安有些疑惑,“何为龙绞?”
封紫宸微微颔首,开口解释道,“相传,在幽冥之地盛长着一种树,通体呈青绿色,无花无果,平日无声无息,但每至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之日,树的青绿叶片会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像……像是在送魂。
时间一到,叶片骤停。
工匠将其树皮拨下后切成很细的长条,花七七四十九天煮软后才开始揉搓盘绕,磨缠成二十股,制成的绳索如龙筋般结实精细,可保千年不腐,所谓‘龙绞’。
鬼市里被高价哄抬,能买下此物的定不是寻常之人,如此贵重,怎会在此?”
颜玉敛眉,“两位想进鬼市?”
封紫宸莞尔笑道,“谷主有法子吗?”
颜玉捏了捏唇边的髭须,沉声道,“可以是可以,但……”
封紫宸负手立于一旁,又笑道,“谷主放心,只要帮忙拿到通行手牌,死活皆与谷主无关,谷主唯一要做的,就是万一查到谷主身上,谷主该想着如何撇清。”
颜玉缓缓勾起嘴角,“还好在下与公子同盟……”
封紫宸拱拳施礼,“承让了……”
鬼市即黑市。
其最大的特点即是不问来历,只问东西好坏,且互通自由,钱货两讫,不受管辖。
但随时可能会被端掉,高收益意味着高风险。
况,每月开市的地点不定,时间地点和通行证,颜玉许诺,会在鬼市开市前派人交于他们。
日头撞向西山,天边犹如被泼了一层浓厚的朱墨。
鬼市的时间地点打探到了,三天后的酉时,地点:城西陈家村。
陈家村距城西约五里,村里曾住过十几户人家,早些年闹灾荒,村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俨然沦为一座废村,荒了许久。
天雷轰隆,电闪雷鸣之夜,几个路过的行脚商人欲避雨,便寻了一空屋落脚,夜深之时,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哭腔,男子诡异的笑声,将几人吓得是魂飞魄散。后传开来,即是此村闹鬼,若是途经此地,还是绕道而行吧!
此刻,宁安和吴向正坐在院中择菜,吴向本是奉命将此消息传达给宁安他们,结果跟李贵两人,又厚脸皮的留下蹭饭了,李贵在里头负责烧火。
“在那里开市,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提及此事,吴向倒是不以为意,“夜黑风高,地偏人稀,极方便自保和逃匿,更何况,若无中间人斡旋和维系,这不早就被官府一锅端了?”
宁安微微颔首,“这倒是。”
“啊!对了,”吴向猛地想起什么,用布满泥的手拉了拉宁安的衣袖,宁安放下菜叶,连忙凑近,“怎么了?”
吴向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公子既去鬼市,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记住了,无论发生何事,面具绝对不要取下!”
“恐有性命之虞啊!”
“你们俩,好了没?”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只见封紫宸正倚在门前,右手还握着一只长柄锅铲。
“好……好了。”吴向一把抓过宁安手里的混着泥土的青菜叶,三下两除二的去了根,又用极快的速度提着篮子去井旁清洗。
递到封紫宸手中时,点头哈腰,极具谄媚,封紫宸的眼神却越过吴向,最后落在了宁安身上,宁安被看得莫名其妙,而封紫宸却一言不发,反身回了厨房。
“三天后是阳城的集市,公子这厢,便是去不成了,还挺热闹的!”吴向略带惋惜的语气说道。
宁安笑了笑,“下次一定。”
入夜后,宁安刚睡下不久,忽的被一串细碎的声音惊醒,是脚踩石子的声音,宁安房间的右边花坛沿直至月门前,皆被铺上了乳白色的石子,但另一岔路去隔壁封紫宸的住处,就是光滑的青石板路,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安厝。
脚步声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轻,盏茶功夫后,天地间又陷入了一片冥寂。
这么晚了,封紫宸要去哪里?
宁安深吸了口气,而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宁安找了许久,差不多一处一处找过来了,因为今日无什么任务,宁安也就无需小心翼翼。
从偏门走出去即是花圃,当值的家仆知道宁安的来意后,忽的明白过来,朝着东面指了指,“桃林东边,朝那里去了。”
“他有跟你说,为何来此吗?”
家仆憨厚的笑了笑,“这……封公子只说去看看埋的酒,具体为何,我也没多问。”
宁安也跟着讪笑,“的确有些……”
沿着小径一直走,上了坡便是桃林。
行走在桃林间,清风过后,有点点花瓣从树杪缓缓落下,无声无息的跌落泥尘。
封紫宸将那几壶酒埋在了造方亭北面的树下,若是这个方向,他应该就在那里。
轻拨开一层分叉的桃枝后,宁安怔在了原地。
月光如洗,如碎玉般倾泻在封紫宸的身上,他怀抱一只酒坛,偏头正在酣睡,孤零零的发丝贴合在他白皙的面上,左颊处似浮着一层酡红,双睫微颤,鲜艳欲滴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线……
几只酒坛东倒西歪,坛口的液体有规律的滴落于绿丛,显然,这并不是他自己酿的那些。
理智告诉宁安,他只可远观,把他认作“天延”这事也发生了不止一次。
连亲吻封紫宸都毫不避讳,他俩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友人关系。
宁安盘腿坐在树下,与封紫宸正对着,反正他已经是睡不着了,不如就守着他,万一有人来偷袭,他也可帮忙叫一嗓子。
从心底莫名涌上来的信念感把宁安给逗乐了,他又萌发了将封紫宸送回天延身边的想法。
其实封紫宸跳湖那日,宁安失去理智嘶喊的话语,后来宁安仔细想了想,分明是很早便有了这种念头,以至于自己竟脱口而出。
封紫宸舔了舔唇,双眼缓慢睁开,清了清嗓子问道,“深夜露重,在此作何?”
他将怀里的酒坛放置一旁,而后双手抻开,伸了个懒腰。
“莫不是在想,此人洵美且好,不若同他双修,共赴巫山云雨?”封紫宸从亭中一跃而下,蹲在宁安面前笑,语气颇有浮扬的意味。
宁安冷哼一声,目光落在旁边的桃树根上,左手支撑着起身。
“你啊,翩翩君子,俊雅不凡,就是啊,长了一张嘴。”
封紫宸跟在宁安身后,“真的吗?小安真的觉着在下能同城北徐公一决高下?”
宁安被气笑了,摇头不语,封紫宸凑到左边,宁安就拧到右边,封紫宸晃到右边,宁安就拧到左边。
“若是世人都没了嘴,在下定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封紫宸跟神经质一样,不厌其烦的从左边晃到右边。
“是是是~~~”宁安敷衍的应着,扬起头来,正值月上时分,天地像被定格了般的安静。
募地,宁安的心情竟有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