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就是这里!”听得不甚清晰,且大量水泡从他口中溢出,他朝里头指了指。
主人点点头,推开一层水波,游进洞口。
一条黑色冗长的小道内充满了海水,四周皆是黑色的石壁。
不愧是被称作世间“炼狱”之地,光是找到入口处便破费工夫,他们的人愣是找了三四个月才定位到此地,但需要善没水之人下到海里深处,找到那口凸起的黑洞,即便熬过了前面那一段,后面的细长甬路才是最致命的。
就在两人几近虚脱之际,终是抵达了洞口,按下墙上一处凹点,面前的石门缓缓拉开一条口子,两人用力一推,终于从口子里钻了进去,湿漉漉地在地面站定,身后的石门又“哗哗哗”地合上。
第一层是几十进班房,除了有几具尸骨,其他皆为空。
沿着台阶下第二层。
第二层也是班房,唯一不一样的是,班房里里外外都刷成了墨色,密不透风,一道罅隙都不曾有。
下至第三层即是底层,中间是一处圆形深潭,上两级台阶后,围绕着深潭的竟是反开口的班房,每进班房内都有一根粗实的铁链拖至潭底。
头顶似有簌簌的声响,两人扬起头来,一只无法判断出的东西朝着铁链上飞速跑开。
中间高悬的一座牢笼,八角皆系着一道铁链,通向八个方向。
若猜测无误,这就是当年沈千业被关之地。
知道此事之人,不是死了就是不记事了,小朱则是那个不记事的,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老态龙钟到让人惊疑,探子与渠同吃同住三月后,终是套得了一些信息。
那日天降大雨,天地间似披下一道雨帘,他浑身湿透地从雨中快步走入院中,刚摸掉一把子水,就见小朱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叫,“牛……牛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小朱忽然就又开始记事了。
小朱不知此人是谁,但却知道那人被关了足足四月,期间有人来看过两三次,具体说了什么,小朱不清楚,那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面就更不清楚了。
信息虽少,但好在找到了。
沈千业在受封前消失过一段时间,但为何消失,同叆叇村被屠是否有关联,三十户人家,分明死了个干净,为何独独漏了沈千业,然,几月后,渠摇身一变,就成了皇帝老儿的亲儿子。
这世间,总有贪嗔痴之人,他们不是爱搅浑水,便寻求利来利往。
“主人,这人……莫不是沈千业给……”下属抬了抬眼,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主人冷哼一声,点地而起,跃了几步飞上牢笼。
衣袂的水滴甩得到处都是。
……
……
……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宁安眯了眯眼,略有疑惑。
“呵,公子真会说笑。” 一张稚气的脸,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宁安一怔,“啊……前辈即是丘遂。”
“……”
按照时间线,方处机应是从齐香荷出生后才进来,“前辈既能进入,那定能出去。”
“呵,理想化结果,”方处机嗤笑一声,恨恨地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遇到你二人,是方某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宁安蹙眉,“前辈这是何意?”
“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处机拱拳朝上,“没让方某折在一个黄口孺子手中。”
“完全是因为他没下死手……”宁安小声嘀咕了句。
“欸,你不要不服,你知道方某为何进来?”
“为何?”说不定能搞清他被拖进来的原因。
“方某本是找了一无人之处运功疗伤,听到会客堂有动静,竟瞧见那小儿在那里开了一口黑棺,开棺后便上了房梁,房梁悬着一口金棺,也不知哪来的哨声,那棺材里的白骨一个个的爬起来了。”
“然后呢?”
“无数具白骨同尸体开始爬起,直奔会客堂。方某见东北角的棺口开着,那小儿显然也看到了方某,还未动手,方某便钻了进去。”
“前辈,你这……”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方处机朝上挑了挑眉,“然也!”
宁安也无暇拆穿他,“然后前辈就进来了?”
“非也!那小儿奋力拍打棺身,还出言不逊借以威胁方某,若方某再不出来,则勿怨他狠绝,呵,草木之辈,方某自是不放在眼里,谁成想,小儿直接起火烧棺。”
“怎会?”
“方某差点死在里头,醒来后,便出生了。”
“……”
宁安听得此言,恨不得欠身感念方处机在百忙之中的编造与敷衍。
“此乃齐香荷幻境之地,前辈可知?”
“吾家表姐,自是认得的。乌飞兔走,光阴似箭,一晃倒是二十四年的光景了。”
“齐香荷似一直在寻一人的尸身。”
方处机搓了搓脚底的泥巴,淡然道,“方某杀了她爹,亦是吾舅,自觉愧对于她,能逃多远就多远。”
宁安蹙额唏嘘,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她却对一杀父仇人悬望二十多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表姐重情……做了鬼,依然不改性。若是她知晓真相,当如何自处?”
“公子想来也是极为重情之人,若他日,遭受心悦之人之背叛,公子又当何去何从?”
“方某再换个问题,若换作是公子,你会不会跑?”
“我……”
方处机嗤笑着摇头,搓了搓腿上快要干的泥巴块,“表姐认定方某已死,有何不可?若沉湎于过去,却还能让她感念世间,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何错之有呢?”
一巴掌拍下来的时候,方处机“唉哟”地鬼叫了声,虽是三十多岁的灵魂,却是十多岁的样貌,声音稚嫩而细长,“阿爹!!”
“不干活发什么呆?鸭子都要跑出去了!”男人一手叉着腰,一手对着他的脑门点了点,“跟谁说话呢?大白天活见鬼了?”
男人四下看去,只见一片春和景媚,柳舒花放。
话题就没再进行下去。
时间线又重来到齐香荷死的那日。
第三日,齐香荷的尸体被啃食干净后,齐香荷再次伤心离去,但宁安远远地似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便佯装跟着离开,继而反身回来。
一人披着黑色长衣,在尸骨里翻找着什么,而后发出一声惊叹,“嗬!”
“前辈!?”
方处机一惊,一屁股跌坐一旁,看到是宁安,轻嘘一口气,“吓方某做甚?”
“前辈未免也太专注了……”宁安的眼睛就跟扎在他的右手掌似的,“那是……月寒石?”
方处机一边掸着泥尘,一边抻手过去,“喏,给你的。”
宁安倚在树旁,眉毛拧了个结,“前辈……”
“你以为方某为何进来?还不是封紫宸那黄口小儿,几近将方某架在火上烤了。”
宁安长叹一声。
“你不信?”方处机频繁砸吧嘴,略有不满,“方某管你信不信,瞧瞧你自己,再不走,就真的永远死在这里了。”
“出口在哪里?”宁安将手臂翻转过来,已近透明。
方处机将月寒石塞至宁安怀中,轻拍了拍,目光沉毅而坚定,“快走吧!下一月圆日不知何时,过牌坊即是风翥城外,入东北角的棺材则回‘杏花村’,即现在的‘义庄’。”
“前辈不走吗?”
方处机慢慢地动了一下脑袋,最终落在宁安身后,“二十四年了,没法儿逃了。”
宁安默的一瞬,拧过身来,脏乱破的白裙随着清风起舞。
怀中的月寒石格外冰冷,似要凝结他的整个胸膛。
今夜,月色圆满,光华皎洁。
经过齐香荷身旁之时,宁安听到了一句轻盈的“谢谢”。
内心五味杂陈。
如封紫宸一般,方处机也是个没有半句实话的人。
封紫宸早知此地古怪,所以当方处机钻进棺材里头时,他压根没把他当回事,自投罗网,得来倒是不费工夫。
封紫宸跃下堂中,看着扭曲的白骨缓慢地挪进门内,东北角的白骨先发制人,直扑其面门,被封紫宸一扇割裂。
裂开的白骨又开始重新组合,封紫宸迅速将其中一口开了棺。
飞速跃上房梁,顶上花灯抻开一只,桐油源源不断地流至棺缝。
趁着还未流干之际,封紫宸一扇掀起两盏,扇面飞速落至东北方向,砸落棺面时,就着少数的桐油,火心忽地延展开来。
飞速旋转的扇面重回封紫宸的手中。
火势瞬间蔓延,一个黑影闪进门内,撞散了一堆白骨,而后一剑掀开棺盖,跳入棺中,直直扎了进去。
封紫宸蹙眉不悦,冷声来了句,“虎口夺食,敢问阁下知后果否?”
“又来个疯的!方某迟早要折在你们这帮草木莽夫之手!”一只手倏地攀上棺沿,方处机正欲起身,却被用力摁了回去。
“别废话!坐回去!”来人厉声一喝,方处机不响了。
“怎么,公子这次要剪几股?”来人睃眼来看,嘴角净是戏谑。
封紫宸忽的笑了,悠儿悠儿的,“许久未见,全峰道长功力不见长,性子倒是急了不少!”
“美言就不必了,在下同此人的恩怨,还请公子莫要插足!”
一具白骨飞起直扑,被全峰一掌推了出去,撞至门口,碎了满地。
“‘齐家女’在哪?说!”
“什么‘齐家女’,方某不认识!”
“倒是要吃些苦头!”全峰眼神一凛,提剑正欲再刺。
“月寒石,封紫宸,月寒石方某知道!”
尖锐的一声吼叫后,扇面已飞至全峰眼前,全峰提剑格挡,一剑竟已沿其左肩扎刺过来,全峰歪至一旁,挑开长剑,左手照着棺沿一拍,跃起仗剑立于棺沿。
“道长,得罪了!”
封紫宸飞将而来,两人打了个不可开交。
而在棺内的方处机,面如白纸,内外伤皆未调愈,此刻竟如虾落鱼罟内,鱼游于釜中。
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剑直接插入其寸田。
“在哪里?”
封紫宸侧身避开这一剑,对着棺内厉声道。
“就在此地,得入幻境。”
另一剑从身后刺来,封紫宸反手格挡,朝外用力推了一寸,忽地松手,下一瞬,竟是反身过来,右手持剑,与全峰来了个剑架相还。
白骨开始爬上棺沿。
封紫宸一掌推开,下一波白骨又翻身而上。
“怎么入?”
“啊?睡……睡着。”
肩头开始簌簌作响,封紫宸瞥了一眼,骨架已经搭了上来,对面的全峰轻笑,“厉兵秣马,静待此刻。”
封紫宸抻出左掌欲推,全峰正欲弓背后退,下一秒封竟出现在全峰身后,一掌拍了出去。
石墙被撞开一个巨口,石块泥块碎了一地。
封紫宸掀起一块棺盖,棺盖稳稳当当地落至棺上。
被开了棺的立刻爬出几只白骨。
封紫宸跃至棺上,烈烟黑雾,火蛇缠绕,会客堂被烧成了一片火海,但数不清的白骨及尸体依旧毫不畏葸地前赴后继。
“啧啧,公何不知如此!”烟尘后走入一个身影,全峰朝旁啐了一口血痰,冷声道。
“道长这般执迷不悟,也莫怪在下狠绝!”
全峰撂下一句“幸甚至哉,与有荣焉”后,提剑飞来直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