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方昱捏了捏鼻梁,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整座上沙市,“这次的事情要处理干净,确定派去的人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吗?”
目光所及之处,红蓝闪烁的信号灯在街道上快速穿行,从八方而来,汇集到一处。
高砚恭敬地站在一旁,手指推到鼻梁上的镜框时,神情一顿,很快又恢复笑容,道:“都安排好了,昱总放心。”
“嗯。”易方昱回眸打量了高砚一眼,道:“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吧,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高砚将带来的毯子和平时易方昱爱喝的茶叶和咖啡罐轻放在茶几上,离开了办公室。
安静富贵的办公室内,易方昱的身影落在玻璃窗上,视线已经变了方向。
缕缕白烟从茶杯中升起,他静静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
魏可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巴掌朝自己拍来,他抓住那只手,噌的一声蹿起来,警惕的目光在看清巴掌的主人时缓和下来。
“我去,罗侨,你干什么打我?”
罗侨抽回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我这不是叫你半天都不醒,所以想换个方法。”
魏可干笑两声,还好自己醒了,不然等他发现打也打不醒,不知道还要用什么办法。
笑声停止,黑漆漆的房间内只有未来椅上的淡蓝色光路在闪烁,魏可这才想起来他这一屋子有五百人,而这些人他都没在驿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见过,那既是说明……
“他们死了。”罗侨表情出奇的淡定,“我刚才已经摸过了他们的脉搏了,根据尸温判断,这些人死亡时间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够严谨,补充道:“起码我们周围这五个人是的。”
在漆黑的死人堆里听验尸报告,魏可默默了口唾沫,抖了一地阴凉,边走边道:“赶紧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好在这个基地一直通着电,二人很顺利地就出来了,外面的世界气温要暖和些,有风声,有虫鸣,还有在靠近的救护车的声音,而且很多。
魏可赶忙拉着罗侨躲进附近的树丛,警惕地看向大门的方向,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
“我们为什么要躲?”罗侨低声道。
“这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鬼知道那个黑心疯子要怎么处理。”魏可道。
罗侨思索道:“可他们有我们的信息,如果真的要抓我们,我们逃不了。”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先逃出去,其他事以后再说。”
说话间大门打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快步走进,抢救床、担架床,大量装满医疗设备和药物的推车被推进来。
脚步声、车轱辘声如洪水般从大门奔向测试场馆,魏可带着罗侨,趁着间隙,快速从门溜了出去,在黑暗中奔向家的方向。
……
一阵清冷的风吹来老牛闷长的叫声和铃铛缓慢摇摆的叮咚声。
林间浆果酸甜的气味钻进鼻尖,素北乐尚未睁眼,眼泪先流了下来。
铃铛声越摇越近,一个老翁的声音打破宁静传进耳朵,“咦,女娃娃你站这……小、小乐?是你吗小乐?”
素北乐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那张熟悉的苍老脸庞时,立即抓上老翁颤颤巍巍伸过来的粗糙的手。
“于叔……是我,我回来了。”素北乐咬着下嘴唇,强忍心中翻涌的情绪,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于叔浑浊的眼睛中流露出慈爱,布满老茧的手掌温和地拍在素北乐手背上,“好孩子,回来就好,出去这么久该想念家里的味道了吧?走,叔带你回家,让你婶给你做你最喜欢面汤,还有晒好的果干都拿出来。”
素北乐吸了吸鼻子,笑道:“好,谢谢于叔。”
“傻孩子,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于叔拿赶牛鞭轻轻在素北乐头上敲了一下,“离家多久也不能生分咯,记住了吗?”
素北乐连连点头,轻车熟路地坐上牛车,靠在麦草堆上,呼吸着略带潮湿的麦草气息,紧绷的精神和身体一下子全放松了。
“于叔,大家……都还好吗?”素北乐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于叔的模样变化并不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年,但三年时间对她记忆中的乡亲们而言,已经足够长,长到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
于叔像是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又问了一遍素北乐说了什么,才笑着回答道:“都挺好的,老张家的儿子刚娶了媳妇,你李三婶家的女娃小萍你记得吗?小时候总爱跟在你屁股后面学你说话的那个,前两日听说小萍怀了,大家都高兴得很呢!”
夜风清冷,麦草又湿,但于叔的话好像有魔力,将素北乐包裹起来的心一点点剥开,照进柔软的光。
“小乐啊……”于叔顿了许久开口,“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那是天灾,你父母已经尽力,你也无需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当年你离开,大家伙得知的时候都担心坏了,天天盼着你回家,这次回来能多待多久就待多久,环城永远是你的家,环城百姓永远是你的家人。”
素北乐遥望前方不远处几点灯火,看见那座逐渐清晰的破败城墙,心中却格外温暖。
“不走了,这次我不会走了。”
……
莫非榆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一片昏黄的虚无世界,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鬼页的世界中,无边无界,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感受不到。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但和寿量地狱也不同,在这里,过去、现在、未来仿佛被揉成一团,无法分辨。空间似乎也不存在,上下左右、远近高低,全都化为一片混沌。
她试图伸出手,去向更远的地方,但没走多久,又或许走了很久,她感觉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模糊,更别提鬼术了。
曾经的记忆浮现而出,那些鲜活的面孔、熟悉的声音、温暖的触感……也许都会在这漫长的虚无中一点点土崩瓦解,如流沙般再也抓不住。
莫非榆抱住自己,感受此处最后一点可能的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是坐着还是飘着,也不知道自进来之后已经过了多久,这里的时间和外面有区别吗?现在过了一个时辰、一个月,亦或者一年,还是说更久?也不知道狩年也没有忘记她说的话。
予桔他们应该已经平安回去了吧,小世界的遗民应该已经适应了长丘的生活吧,跳梁和长鱼孚及回去哪里呢?但跟着个神仙,应该还算安全吧……他是不是已经过了往生桥,希望他过时的往生桥不算太挤,希望他能转世到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顺顺遂遂地过完每一生……
“……”
莫非榆越想越崩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上方似乎波动了一下,就像水滴进水面,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痴痴望着上面,这个地方谁也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索性把憋在心里的统统哭出来。
“怎么办啊郁问樵……我不想忘掉……你能不能也别忘了我……你个大骗子,神剑都敢接,真的不要命了……你怎么敢自己去死,堂堂褚师怎么这么小心眼……连这种事情也要报复回来……”
“是,当年若不是我逞强没等你一起,或许就不会死,可我也没死彻底啊……你这回,铁了心要报复我是不是,你别让我抓到你,否则、否则……“
“……”
‘郁问樵,我不想你开心顺遂地活……不想你忘了我……”
“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莫非榆自言自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哭着哭着,累了,就睡过去了。
等她睁眼的时候,眼前是一座幽静的小屋。
她记得这,益乾舍,她和郁问樵重逢的地方。
“没想到家中还有人,吓到姑娘还望莫怪。”
“没事没事,我就是路过,进来问问消息,打扰你们了。”
往昔的记忆在她眼前重现,从益乾舍到槐庙村,从槐庙村到驿站,从驿站到金蟾关、平都、摇光村、拟台、忘城……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此刻想电影一样在她面前放映。莫非榆时而笑,时而哭,回头才发现有几次郁问樵装傻充愣,故意整蛊,又装作生气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但记忆中的人不会回应她。
记忆放映到簪花会,那天阳光正好,气氛适宜,是第一次表达心意。
莫非榆鬼使神差地摸上他的脸,在触及到那渴望的温暖时心神一滞。
这是梦还是记忆?为何自己能触碰到他?难道是拟台鬼术?
几个问题如电闪雷鸣般炸响莫非榆的脑海,她正思索着,头顶忽然降下一阵强光,顷刻将她笼罩其中。
下一秒,两道声音在她两边响起,她逐步睁开双眼适应新的光线。
“《曹谱》带回来,你在里面试过了吗?可以做到的话现在便做吧。”狩年幽幽开口。
“试什么……”莫非榆回忆着,双眸渐渐恢复神采,她感觉自己在鬼页里待了有数月之久,原来外面只过了半天不到么。
她很快在跃动的记忆中找到狩年说的话的来由,神情激动地看向狩年和楚悲,“可以!拟台鬼术可以用,我刚才摸到郁问樵了,温热的,软滑的,还很香!”
狩年和楚悲相顾无言。
说罢,莫非榆全然不顾两人什么反应,捧起《八十八曹谱》闭上眼。
丝丝缕缕有形又无形的鬼力在她身旁缠绕、蔓延,随着暗火点燃,鬼主气息骤然降临,但这气息毫无杀伐之意,反而与清元之气有异曲同工之妙,让虚空凝实,万物生长。
她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去过的所有的地方,七里堰、贪欢词、大宰场、琼楼、情狱、庙会,将承载着这些记忆画面的拟台鬼术施加在曹谱鬼书之中。
与此同时,曹谱的虚无之中飘出白云,土壤如浪般铺向四面八方,花草石木,山川江河,乡村城镇在片刻间拔地而起,空间被连贯起来,火瑚错愕地看着周围的景象,慢慢旋转的视线捕捉到了青女的身影。
莫非榆额角渗汗,紧抿的嘴唇愈发苍白,身上的鬼气愈发虚弱。
大概一刻钟后,她笑着睁开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坐到了一张不硬不软的黑影椅子上。
莫非榆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耳边仿佛传来火瑚、青女欢喜的声音,“成了……”
她靠在椅子上,喘了喘气,撑着身体坐起来,有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狩年,“里面的世界很大,若有藏魂地的地狱装不下的鬼,可以送进来。”
创造一个世界几乎花光了她的鬼力,所以曹谱里的世界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动物,如果能有更多的鬼进来,这个拟台世界就生动丰富了,算是她的一点私心。
这个私心也不会令狩年为难,多了一个地狱,又多了一群帮藏魂地看押罪籍的鬼,狩年求之不得。
只不过这里面该如何评定这个新地狱的等级,送什么样的鬼进来,还需花费一番功夫。
“我还有一个忙想拜托你。”莫非榆眼神诚挚,她指尖从眉心滑下,一条丝线随之飞出,在她的指尖汇聚成一团红色的光团,仔细看,红色深处还藏有一抹青,“能帮我把这个带给郁问樵吗?”
她想了很久还是放不下,想让郁问樵记得她,又希望这份自私不会给他带来太多困扰。
“这件事我不能帮你。”狩年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这让莫非榆有些诧异,“强行增加因果,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莫非榆顿了顿,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光团又变为红线钻回眉心。
“也对……”她起身朝狩年和楚悲各行一礼,“我回去了,两位保重。”
曹谱自动翻开到空白的一页,金光闪现过后,画面上的红衣女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迎接向她跑来的红发小女孩。
“灵离大人!我闻到了拟台的气息,这是怎么做到的!”火瑚和无忧一同飞进院子,抱着莫非榆的胳膊轻晃,其他曹谱鬼也循声赶来,大部分都停在外面,毕竟这个小小院子装不了那么多人。
莫非榆看到了一些老面孔,嘴角漾开笑容,“兴许是这副鬼身的缘故吧。”
自在鹿壶山和众鬼交战时,莫非榆便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鬼气和以前不一样,而后她又能在长鱼孚及的威压下行动自如,才认识到这副鬼身的真正作用。
也正因此,将鬼页交给狩年之时,她希望能在曹谱回到藏魂地后尝试用拟台鬼术在曹谱内打造一番天地。
“原来这些他早就想到……”莫非榆喃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