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队规定,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呦呦,好好,钟虞真行啊,跟您女儿似的。”
“别瞎说,那是钟老的女儿,人家是书香世家,明年茵茵上小学一年级,你要是愿意,去开家长会,就说是她哥,上回我媳妇看过你之后非要多见几面,说是养眼,比我这老头子强。”
“师父您风华正茂,五十岁正是打拼的年纪,等您身体养好了,我们警队从市局门口到电梯给您铺红毯,欢迎您回来。”
“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你这么贫的,之前说你废物,现在看来也还可以。”
“可不是嘛,我可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把你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夜色让派出所更加沉寂,谢伟毅笑着,他坐在沙发上,中央空调暖气很足,他闭上眼睛,陷入一场凛冽的寒冬。
文人墨客的诗文落在流亡处,数十年的光阴抵不过一纸个人档案。
1993年,谢伟毅在区缉毒队,和自己的第一个领导共事,张鹿勾。
那时候他二十出头,张鹿勾三十二,是个一米六左右的男人,眯着狭长的眼睛,白白净净,胡子剃得整齐,剪得毛寸,开了一辆桑塔纳。
1993年,大街上桑塔纳屈指可数,张鹿勾拿着大哥大,极其洋气,缉毒队这样年轻的队长少见,长得个子矮、派头足,插着绿色警服口袋站在那里,摆弄着短小的手指和其他领导比划的样子很认真。
谢伟毅年纪小,干得多,蹲点抓毒瘤的事没少干,蹲了一周靠着几个馒头撑下来,终于抓回来的时候,张鹿勾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干,将来你有更好的前程的,这是你嫂子从棉店带回来的特产黄蜂蜜,你哥特意给你的留的。”
张鹿勾笑的时候会夹眼睛,像是眯缝着眼睛看人,“你哥我心疼你,但这件事还是要抓紧审,趁热打铁,休息的事往后拖拖,你先眯一会,我看着。”
谢伟毅出去,在外头的沙发上躺一会,张鹿勾自己在羁押室看着。
他迷迷糊糊睡醒了,拉开门,就看到du贩满脸是血,张着嘴,大口喘着气,手紧紧铐在椅子上,对面张鹿勾翘着二郎腿在他对面坐着。
“他这是吸食独品的症状严重,产生严重的戒断反应,他没准以为自己的脸可以随便抠,”张鹿勾站起来,“行了,审吧。”
谢伟毅看了一眼du贩的手指,点了点头。
审讯很顺利,按照他的供述,从他家缴获了一百克左右还没有贩卖的du品,张鹿勾立了大案,请他们组的人吃饭。
他们组三个人,谢伟毅、柯至强、危远大,危远大是副队长,谢伟毅和柯至强前后脚进组,警校室友,柯至强上学早,谢伟毅比柯至强大三岁。
吃饭的地点在一家冷面店,环境卫生脏乱差馆,但做得黄瓜酱菜一绝,配上冷面,简直是人间美味。
四个男人挤在一张油渍渍的桌子上,吃着冷面,炖了豆腐锅,热气袅袅,张鹿勾喝了一杯散白,“市里对我们的行动很满意,接下来有个案子,得派个卧底,大概三个月左右,要求得年轻、有活力,才能全身而退,我的想法是从你们俩里选一个和危远大一起去,为了保密,和市缉毒队大队长陈慎单线联系。”
你们俩自然指的是谢伟毅和柯至强。
93年监控不普及,卧底风险系数极大,经常是进到一个村子里,一个村的都是干这营生的,团团围住,失踪十天八天,找到的时候,尸骨都凉了。
谢伟毅当时正在和赵艳婷谈恋爱,赵艳婷性子急,时不时就去缉毒队找他,就连门卫大爷都认识,他这边琢磨怎么和赵艳婷说。
这边,柯至强干了一杯,一掼杯子,“我去,等我回来,就吃谢哥的喜酒。”
“好,就这么定了,一路平安。”张鹿勾又喝了一杯,脸红扑扑的,白面书生着了腮红。
谢伟毅猛灌了一杯,出来的时候抱着柯至强不撒手,“对不起,我刚刚,我刚刚犹豫了……”
“这有啥的,我快去快回,等你和嫂子结婚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况且还有危哥呢,他阅历足,我跟着他,指定没事。”
“这是我妈从福鹿寺求来的佛珠,你戴着。”
“放心吧,谢哥。”柯至强推了推,还是收下了。
办公室里少了柯至强和危远大,只剩下谢伟毅和张鹿勾时有些静,他陪着张鹿勾去局长那里汇报工作,“给你一个机会,多在领导面前表现,以后才能走更远。”
谢伟毅低着头,看着他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含着笑,“放心吧,领导,我会努力的。”
很快到了年代,缉毒队过年都会发一袋米一袋面,米面可是珍贵东西,他看着没人来领取的四袋东西,沉默地把东西往档案室里搬。
“那档案室里放的都是档案,米面什么的招虫子,连带着档案都要被霍霍,你往那里搬干什么?”张鹿勾穿的很精神,当下最时髦的狼牌,还系了金灿灿扣子的裤腰带。
“我等柯至强和危远大过来取,现在是冬天,不生虫子。”
“单位暖气这么足,你能保证?”张鹿勾问。
“不能。”
“你有车吗?”张鹿勾明知故问。
“没有。”
“没有搬我车上,我给他俩家属送过去。”张鹿勾解下皮带上坠着的桑塔纳钥匙,“放我车后座,后座能放下。”
谢伟毅咽咽唾沫,“好。”
他穿着大警棉,从档案室一袋袋搬进张鹿勾的桑塔纳里,他看着紧闭的后备箱,环顾大院四周,按了扣手,里面放了两个条形黑色塑料袋子,里面应该是香烟。
他扣上盖子,上楼找张鹿勾,“队长,我给家属送吧,要不还得麻烦您。”
“这有什么麻烦的,再说你除了开过单位的摩托车,你开过轿车吗?”
“没有。”
“这不就得了,难不成你觉得我会看上这几袋米?”
“不是。”谢伟毅看着他晃动着身上的名牌衣服,不再说话。
他透过铁栏杆看到桑塔纳开出大院,屋子里就只剩他自己,属于柯至强和危远大的位置堆了薄薄一层灰。
他端着洗脸盆用抹布擦了个干净,失联这么久,他心里有点慌,可他们和陈慎单独联系,他还能问谁。
他去了看守所,找到了正在被羁押的du贩,此时他戴着械具,难以置信还有人能来看他。
“你的瘾怎么样了?”
“还这样呗,”du贩眼睛是空洞的,似乎在对着监狱说话,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是冷的,但很快他看清了面前人的长相,“是你,我认得你,我二审的结果还没下来,你猜什么时候会下来?”
“我怎么知道。”
“呵,你知道今早管教提我出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二审结果下来了,没想到是你。”
谢伟毅自然明白他说的二审结果出来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的枪毙。
“我会死的对吗?”du贩瘦削的脖子上青筋冒出来,“我会死的对吗?”
谢伟毅沉默。
du贩用戴着手铐的手腕拍打着拘束椅,“这样不行,得有人给我陪葬,陪葬,左右都是死,左右都是死!”
他猛地想站起来撞击透明塑料隔板,却困在原地,脚上戴的镣子哗哗作响,像只疯狂的野兽,“不是一百克,不是一百克,是五百克,五百克!”
“你说什么!”谢伟毅猛地站起来,他双手都撑在玻璃隔板上,“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但面前的du贩明显已经神智不清了,口齿不清的说什么去死,我死之类走的。
很快,du贩被带走,谢伟毅叫住了管教,他用纸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们缉毒队的电话,麻烦你了。”
转了年,寒气没散,缉毒队开始新一轮的严打,谢伟毅每天忙地脚不沾地,得知祖母病危的消息后,抽着的烟捻灭在黄色档案袋上。
妈妈哭着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和他说,“你快点过来吧,你还能见到最后一眼,快点啊。”
正好张鹿勾走进来,谢伟毅极速站起,“队长,我想请个假,我家里有丧事,现在就得走。”
“行啊,”张鹿勾眯着狭长的眼睛,“先去打个报告,请假什么的得走流程,像你这样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这工作还开展不开展了?”
“我上班一直任劳任怨,我现在必须得走。”
“自己说自己任劳任怨可就没意思了,我也不是不给你假,这话说真的,你不干有的是年轻人干,无组织无纪律像话吗,什么事能比走程序重要?我前阵子还和局长说年轻人得吃苦,可不是这么吃苦法。”
谢伟毅握紧拳头,硬撑着没有动,打完报告签完字,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了被单覆盖在祖母枯瘦的身躯上。
他眼睛含着泪,喘|、息未定,上前去握祖母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那些温度,人走茶凉,哭声一片,他把眼泪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