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说与他们的纠葛,大概要追溯到三百年前。彼时的稻沽只是一个战火纷飞的边陲小国,对敌军的入侵,毫无还手之力。死的人不计其数。
云说便是在这时来到稻沽的。
大街上依稀可见几个妇人走动,商贩的铺子不知为何倒了一地,也没人管。路边的几颗枯树,风吹过时,枯叶便稀稀落落地落了一地。满城弥漫着一股悲凉。
“抓住他!”云说先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显得尤为违和。云说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四五个官兵正追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推翻了几个铺子,减缓了官兵追捕的脚步,却依旧没逃过被捕的命运。
云说心底闪过一个念头,来稻沽前他便听说此处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打的越多,花的钱越多,死的人也越多。当国库空虚,不足以支撑军队到处招兵买马,又无人愿意自告奋勇杀敌时,便只能抓壮丁充数。
他暗道不好,转身欲跑,却已经来不及了。为首那人不知何时绕到前面去了,云说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个转身,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站住!”那人大喊了一声,而后云说便听到他急匆匆追来的脚步声。
云说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他扯起一个微笑,道:“官爷有何贵干?”
那人叉着腰,粗着嗓子道:“喊你你跑什么?”
云说有些狐疑地看了那人一眼,他没跑啊,不仅没跑,还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等他。
“算了算了!”那人也许是嫌云说磨叽,半天憋不出几个字。又看云说跟个书生似的,他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省得别人说他只会动武。“我问你,你饱读圣贤书,如今国难当前,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云说脸上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了。先不论他是否饱读诗书,他就不是稻沽的人啊!他能做什么?他应该做什么?
那人一看他一副吃了屎的表情,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为国效力懂不懂?看你一副书呆子的模样,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云说试图解释:“实不相瞒,我前脚才踏进城门……”
“你是外乡人?”他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抓一个外乡人似乎不太厚道……但是话又说回来,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他的厚不厚道!
于是他大手一挥,道:“抓回去!”
云说一哽,道:“要不我们再商量一下?”
“没得商量!”
云说:“……”
感谢,还抽空回他一句。
一路被押送到兵营,略微扫视一圈,他发现上到老弱病残,下到幼童,只要是男子,便都被抓来送死。
“过去!”云说被身后的官兵推得踉跄一步,他并未多言,走到人堆里坐下。
兵营里异常安静,没有哭喊,没有怒吼,只有火炬燃烧发出的声音。他们麻木而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到他面前,少年黝黑的脸庞上写满了怀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云说,道:“你是谁家的公子哥,怎么被抓到这来了?上去打仗,你能行吗?”
云说无奈,他这副皮囊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了,他道:“我无父无母,四处流浪,刚进城就被抓来了。”
“你是孤儿啊?”少年来了兴致,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以及同情?云说正想问,他又道:“我也是孤儿。”
原来是同病相怜。
少年继续道:“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死了,他们死后,没人愿意收留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是跟着野狗长大的。”
云说道:“野狗?”
“是啊,我可是狗中霸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它们一口吃的。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要活下去太难太难。是这些人人喊打的野狗,叼来吃食,分我一口,我才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少年神色落寞,道:“直到前些年,敌军来犯,粮食短缺,他们就把我其中几个好朋友吃了,我拦不住他们,还差点被打断一条腿……”
云说抬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少年,人性总是如此的。
他忽而想起,年幼时,连狗都不愿意接近他。
他问道:“你是怎么被抓到这来的?”
“我不是被抓来的。”少年答的果断,“我是自愿来的,我想打胜仗!”
云说微微讶然,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为何想打胜仗?”
“为了……”少年犹豫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云说又问:“不害怕么?”
少年道:“我不怕。贱命一条,死就死了。”
云说道:“生命无高低贵贱之分,你今天坐在这,就比许多人勇敢的多。换而言之,你会觉得你的朋友们命贱么?”
少年脑海里闪过大黑、大黄、小白的狗脸,猛地摇头,它们最宝贵了。他道:“有很多人跟我一样,是自愿来的。”
他凝眉思考了一下,接着道:“他们说,反抗有什么用?还要受一顿皮肉之苦,不如顺从,战死了还能讨得一个好名声。还有人说,如果他们的死能换来一家老小平安,那就是值!”
云说点了点头,听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并且很感人。
可最大的问题是,云说是外乡人,按理说他并没有责任豁出性命帮他们。就这么被抓来上战场,实在是让他措手不及,有苦难言。
“来来来!开饭了开饭了!”士兵手里抱着一个布袋,将食物分发给众人。
云说伸手接过,很普通的白面饼。他撕下一角尝了尝,寡然无味,甚至连盐都没放。
有人抱怨:“就这么点东西,够谁吃的?”“是啊,这不是存心想饿死我们吗?”
士兵叹了口气,道:“有东西吃你就知足吧,我们大将军还饿着肚子呢。”
此话一出,众人也便不再抱怨,默默吃着饼子。
云说心不在焉地啃着饼,十分惆怅。难不成自己真的要掺和这件事?若是真上了战场,他是奋勇杀敌,还是做个逃兵?
那少年三两口将白面饼吃完,有些意犹未尽地嗦了嗦手指。云说看在眼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白面饼定然是吃不饱的。他把自己吃过的部分撕了下来,而后将另一部分递给那少年。
少年一愣,不好意思地摆手拒绝,“我,我吃饱了。”
云说径直将白面饼塞到少年手中,“吃吧,吃饱了才能打胜仗。”
少年感激一笑,“谢谢你。”他嘴里嚼着饼,含糊不清地问:“对了,大哥哥你叫什么?我叫阿朗。”
“阿朗?很适合你。”云说莞尔一笑,道:“我姓云,单名一个说。”
“好,大哥哥我会记住你的。”
次日,人人都换上了甲胄,在兵营操练。云说浑身不自在,穿上这甲胄,他总觉得自己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感。
阿朗看起来特别高兴,手里挥舞着大刀朝着云说奔来。
训了不过两日,探子来报,敌军突袭。没经历过大场面的普通百姓顿时惊慌起来,要知道,他们不过操练了两日不到,让他们如何应战?
大将军高举着虎符,声音激昂,道:“今敌寇来犯,我稻沽生死存亡之际,诸位将士,可愿随我出征,力斩敌寇于马下?”
“吾等愿意!吾等愿意!”
云说混迹在一堆人里面,看似在呐喊,实则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阿朗悄悄对云说道:“你要是害怕,就跟在我后面,我保护你。”他拍了拍胸脯。
云说笑道:“好。”
城门紧紧闭着,城墙上站了一排将士,大将军站在中间,无一人敢放松警惕。
一个时辰后,兵临城下,乌泱泱的一片。
敌将坐于马上,喊道:“上面的人听着,打开城门,迎我们进城,缴械投降者,饶你们不死!”
大将军嗤笑一声,他们今天站在这,便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他张口,却只说了一个字,“滚。”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敌寇耳中,敌将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放箭!”不等他说完,大将军便下令放箭。
敌寇只是慌乱了一瞬,而后齐齐举盾防御。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死在利箭之下。不多时,箭矢已全数用尽。
敌将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便是他们反击的最好时机。
“将士们冲啊!”
有利用钩索爬城墙的,有撞城门的,分工明确,且敌众我寡。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城破!
“杀!”
大批敌寇闯入城中,城内将士与其缠斗,边打边退。百姓四处逃窜。
阿朗冲云说喊道:“大哥哥你跟在我后面,我保护你!”
云说应了一声,跟在阿朗附近,默默解决想杀他的敌寇。周围的敌寇也都看出来了,逮着他们两个砍,云说一时间有些自顾不暇。
一个不察,他差点被人从背后砍个对穿。利刃自那人腹中穿过,云说看去,是那日将他强行抓走的人。
他满眼猩红,利落抽出刀,又冲入敌寇之中。
一声啼哭引起了云说的注意,他猛地看去,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黑色的野狗嘴里叼着一个婴儿的襁褓,在地上拖行。
云说心中一惊,若是无人救他们,狗和孩子都会被砍死。他正要过去,却被上前厮杀的敌寇绊住脚步。他三下五除二,迅速把围上来的敌寇解决。
再次看去时,那婴儿已经在阿朗怀中了。云说才刚松一口气,就见一人高举大刀朝阿朗砍去。
“阿朗!小心!”
阿朗的注意力都在婴儿身上,并没有听到云说的呼喊。正在这时,大黑狗跃了起来,咬住了那人的手。那人吃痛,手中的刀落在地上。他只好用另一只手用力捶打大黑狗,大黑狗咬死不松口。
阿朗欣喜道:“大黑,好样的!咬他!”他一只手抱着婴儿,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把刀。
可那人已先他一步,捡起刀重重砍下。大黑躺在地上抽搐,呜咽几声,咽了气。
阿朗声嘶力竭喊道:“大黑!”
云说摆脱掉追他的人,飞身上前,一刀将那人结果了。他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快走!”
阿朗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丝毫不知身后的云说已经千疮百孔。
直到他背后中了一箭,他才发现,云说云说倒在地上,胸前后背满是箭矢,已然被箭射成了漏斗。他无暇顾及许多,忍痛跑进一户人家,将婴儿放进米缸,再盖上盖子。若是这个孩子足够幸运,战火平息后,自会有人来救他走。
这场战火持续了许久,稻沽损失惨重,敌军也折损不少人。
城中血流成河,随处可见尸首。即便如此,稻沽还是没能赢下那场仗。
云说后来想起时,觉得自己死的挺憋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