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箴言

老乔瓦尼目光微微停滞，气力稍泄，他状似无奈的背过了身。

"赛琳娜应该跟你说了爱神厅的故事吧。"老乔瓦尼温声问道，如同在与娜娜闲话家常，并朝明乔河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嗯，但是丘比特最终还是选择了普赛克，并且最终朱庇特将普赛克封神了，这个故事的结局依旧是好的……"娜娜同他一起穿过半圆形的拱廊，边走边缓缓说道，她目光悠悠夹带着些许探究。

"那只是神话。"老乔瓦尼眉目森严的回顾道，"而这个故事的现实版本，是Gonzaga(贡扎加)的候爵，他喜欢上了别人的妻子，求而不得，悲痛凄楚。"

"而他的母亲，是从当时最为强势的Este(艾斯特)家族，嫁到曼托瓦的伊莎贝拉领主夫人。"在老乔瓦尼的说话声中，娜娜跟他一同走到了明乔河畔的近水坡地上。

"是Isabella d'este(伊莎贝拉·艾斯特)领主夫人吗？"娜娜不由得声线一紧。

月光透过沿河的椴树枝干，斑驳的树形叶影落在娜娜稍显苍白的小脸上，愈发衬得她姿容婉约，楚楚动人。

"是的，当时的那位侯爵也叫费德里科，他深爱着Boschetti(伯斯切蒂)家族的一位夫人……"提及此事，老乔瓦尼发出轻叹，他一手扶在近旁的椴树上，目光戚戚，静默的扫视月色下平静的湖泽。

得特宫原本只是一块与陆地不相连的岛屿，四面被河水和沼泽湿地包围。

如若不是这位痴情的费德里科公爵延请费拉拉的建筑师设计庄园，又向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讨了接待和封赏，曼托瓦的贡扎加家族也没有机会迅速扶摇直上升任公爵。

在贡扎加家族升任公爵的路上，艾斯特家族是提供了极大助力的，这也是为什么，伊莎贝拉·艾斯特领主夫人的地位不可动摇的根本原因。

"所以他去罗马请了拉斐尔的爱徒，将他难言的苦楚，求而不得遗憾，对母亲决策的敢怒不敢言，通过《爱神与普赛克》的故事展现出来。"老乔瓦尼状似悲声的感慨陈述道。

娜娜微微一怔，眉目微微触动。

她脑海中瞬间忆起那道与火蝾螈相关的谚语，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所以那位贡扎加的侯爵在升任成公爵后，才特意写下那句一语成谶的箴言。

"Quod huic deest me torquet。(它缺少的'火热/爱情'折磨着我)"娜娜下意识的将箴言念了出来。

老乔瓦尼目光悠悠，灰蓝的眸内思绪浮动。"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完满的故事，贡扎加公爵最终与他喜欢的女子只能是情人关系。"

"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成婚，真正的在一起。"老乔瓦尼说着便用略带警醒的目光探向娜娜，"如果你继续坚持，那么你们的处境也不会相差太大。"

"那么您呢？"娜娜低眉问道。

"什么？"老乔瓦尼稍稍睁大了双眼。

"早在十月革命之时，沙皇俄国便不再有贵族存在，那么您又是为什么执意要娶马可的母亲呢？"娜娜状似垂顺的反问道，她这轻飘飘的一问近乎直击了老乔瓦尼的内心。

老乔瓦尼无声的张了张口，竖着灰白胡须的嘴角微动，浅灰色的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身旁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

"Conte(伯爵)，您那时候，难道不是因为爱吗？"女孩柔顺的声线，宛若流水迢迢。

老乔瓦尼心中一震，柔和的话语如同一道涓涓细流，正不受控制的往他内心深处流淌。

"而现在，您难道就不能理解和体谅我们的爱吗？"娜娜微微抬眸望向他，乌黑的双眸澄澈深邃，宛如眼前的湖泽般静谧逼人。

正在两人相顾无言，互相僵持之时。

"啪啪啪~~~"

"沙沙~~~"树丛间突然传来一道掌声，以及脚踏落叶的声响。

"好厉害的一张嘴，老伙计，你哑口无言了吧。"一位身着黑衣的中年绅士从林间走出，如若不是他刻意发出的声响，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下几乎隐于夜色。

"你怎么来了。"老乔瓦尼面露不悦，似乎对于此时在河泽畔见到他有些不满。

"Salve(问安)，我是费德里科·贡扎加。"来人笑晏晏的走到他们近前，并友善的对娜娜伸出了手。

"您好，我叫娜娜。"娜娜将手递到了他面前，黑衣绅士即刻礼貌的轻轻一贴。

"你不是应当在场内吗？"老乔瓦尼肃声问道，他瞥了眼远处辉煌的灯火。

"你儿子刚甩了人家脸面，估计这会侯爵正要来与你说道说道呢。"费德里科朗声笑了笑，他眉目一转，又默默看向变得安静的女孩。

闻听到内场的情况不比预期，老乔瓦尼微微有些愠色，脸也瞬间拉了下来。

"Ragazzina(小姑娘)，你这副模样，难怪这个老家伙始终狠不下心。"费德里科似笑非笑的望着娜娜，虽然语气中夹杂着调笑意味，却十分坦然，并不会令人感觉到不尊重或者不适。

娜娜听到他说的内场情况，虽然不太清楚舞会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马可确实在这儿，而他们似乎也确实是有意在今夜撮合他和克拉丽丝。

想到这里娜娜面色稍沉，默默不语的驻足旁观。

"跟我走吧，小姑娘，他是不会让你出现在今夜的舞会中的。"费德里科说着便牵起娜娜的手，笑着瞟了眼老乔瓦尼。

又十分自然的将娜娜的手放到了他的臂圈处，眼看就要带走她。

"去哪里？"娜娜杏眼微睁，紧声问道。

"Palazzo Ducale(公爵宫)。"费德里科说着，便带娜娜朝河边步道缓缓走去。

"等等，那我的朋友呢？与我一同被赛琳娜留下的还有我的朋友露娜，她在哪里？"娜娜急声追问，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老乔瓦尼。

"既然是赛琳娜带走的，那么一会应该也会扭送过来，你不用担心。"费德里科拍了拍娜娜的手，淡然安抚道，他容貌亲和，轮廓俊朗，似乎自带了极强的说服力。

"那他呢……"娜娜担忧的扭过头，樱唇微张。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会在公爵宫见到你的'小情人'。"费德里科浓眉轻挑，半带调笑意味的答道。

听到费德里科的形容，娜娜顿时脸色煞白，她当即挣开手，在草坪上后退了几步。

"怎么？"费德里科双目微微眯起，脸上瞬间凝起一些冷意。

老乔瓦尼也站到了他身旁，拿着权杖沉吟不语，两位衣装齐整的绅士，在此时气场全开，显得有些迫人。

正当娜娜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老乔瓦尼突然开口。

"将她带走吧……"老乔瓦尼似是决定了什么，他偏过头望了娜娜一眼，而后转身朝举办着宴会，灯火辉煌的宫殿走去。

"等等！"女孩清脆的嗓音划破夜空。

"可是明明，您曾经也是一位义无反顾的人，为什么您可以？马可……他就不可以呢？"娜娜急声呼喊道，她眼中陡然升起一层朦胧雾气。

她不理解，明明乔瓦尼应该是最懂瓦伦蒂娜的人。

因为瓦伦蒂娜那些最受委屈的时刻，都是与她至亲至爱的孩子相伴相随，才能坚强度过那些难以名状的艰难时刻。

既然自己的母亲已经承受过如此屈辱，他为何又要狠心来拆散孩子的姻缘，并再次将一个女孩推送到这样的位置上去。

"你可以觉得我狠心……但是，没有人比我更懂得，要洗脱Figlio illegittimo(私生子)这个头衔有多难，所谓与高贵血脉的结合，不过是为了让他日后执掌家业时能够有一隅助力。"老乔瓦尼眸色深沉的说道，他眼底的暗涌似乎比这深不见底的夜色还要悠长。

这也是一番毫不掩饰，难得掏心掏肺的言语。

娜娜猛地一怔，她僵直的站在月色下，内心陡然震动不已。

就在女孩心弦松动，电光火石般的短短瞬间，费德里科重新回到娜娜近旁，黑衣绅士无声的将她紧紧桎梏。

"一个私生子与平民结合生下的孩子，会被他们看轻，会被他们认为是不具备法律要求的资质或条件。"老乔瓦尼的灰蓝双眸隐在鸦羽般的长睫毛下，在冰冷的月色中脸颊被反射透出湛蓝的冷光。

他半侧过身子，一面迎着冷月，一面被草地和椴树的暗影笼罩。

"以后当他继承爵位，他的行为，权力，头衔都可能被视为不具备条件的。"老乔瓦尼幽幽吐露真情，他的这番筹谋确实不是为了刻意为难。

娜娜上身被费德里科双手缚住，骤然听到这番言语，她思绪浮动，一时失了六神。

"也因此，他会很难得到承认……所以你说，我究竟是在为难你们，还是……在为了他好？"老乔瓦尼眸色晦暗，幽深的眼底涌起分辨不明的思绪。

娜娜怔怔的注视着灰衣绅士，她思绪一片混沌，甚至近乎哑口无言。

明乔河畔流水迢迢，在这片湖泽的坡地，一道道幽暗不明的树影下，有一片杂冗不平的草地，娜娜跟着费德里科，无声的沿着河畔步道缓缓而行。

娜娜最终被费德里科架走，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听了老乔瓦尼的那番自白，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继续留恋还是逃离。

她漫无目的的随着费德里科走在沿河的岸边，脑海却一片空白，像是失去方向的一艘船，正在无边的海上随波逐流。

费德里科侧目看向神情呆滞的娜娜，女孩徐徐地紧跟着他的脚步，很乖巧顺从。

但是她的灵魂却仿佛已经被那番沉甸甸的话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