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宁紧紧握住冥王的食指,将手重重挥向一边。“这是我的错吗?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是叶家的小将军,又有谁告诉过我,我是幽冥?我如何尽责?你守护养育你的冥界,我守护养育我的地界,我有错吗?最幸运的幽冥,是我的选择吗?因为这份幸运,所以我就要一直有负罪感吗?所以我就必须背叛地界吗?”
气氛瞬间僵持,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因着境遇不同,站在了不同的立场。
“你们兄妹俩吵架这咄咄逼人的架势,还真是一模一样。”殿外传来戏谑的声音,赤衣黑袍的蒙面男子阔步进殿。对冥王行完礼后,转向叶长宁道:“冥界护法,无期。”
无期知道叶长宁的来意,不等叶长宁发问,说:“止水学宫的事,是我做的。二公主不必嗔怒,换作是你,你也会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似是出门踩死了几只蚂蚁一般。
叶长宁的手握在了破剑上,无期扫了一眼,道:“二公主不是我的对手,若此刻拔剑,那卑职就会立刻封住你的穴道,以免你误伤到自己。”
见叶长宁怒气更甚,无期又说:“地界修士以往死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有些用飞升成仙的笑话掩盖过去了。二公主会感到不快,大抵是因为止水学宫时你曾经呆过两年的地方罢了。止水学宫与其他修仙门派也无异,你就当你的师兄师伯们,跟其他门派的修士一样,都飞升了吧。反正对你们而言,结果并没有不同。”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叶长宁话毕,破剑尚未出鞘,便被无期封住了穴道,尘然的人形木偶顺势掉落在地。
无期的目光落到木偶上的那一刻,哑然失笑。整座止水学宫,与叶长宁有交集的人,除了尘然,他一个都没动,他早该猜到叶长宁的愤怒归根结底,是因尘然而起。
“难为二公主这么多年一直尊他、念他,他死了,还为他寻到了冥界。如若二公主真的想念师傅得紧,不如就把卑职当做师傅吧,反正深究起来,也并无不同。”无期说完,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与尘然一模一样的脸,黑红衣着的包裹下,多了一丝邪魅。
叶长宁定在原地,惊大的瞳孔里映出无期得意的笑容。无期拾起人形木偶,在跳动的冥火下,虚着眸子来回翻看,似是在炫耀他的得意之作。
“二公主和冥后一样,喜欢偃甲之术,卑职也喜欢。卑职的偃甲术还是冥后亲传,你们的师傅尘然,是我做的一具偃甲人傀,是不是比你的偃甲鸢要精妙许多?他承袭了我所有的思想和意识,替我在地界活了这许多年。为你聚灵复生,引导你们去见十七,都是我的授意,他也替我照顾了二公主多年,二公主不必感激,这是卑职的职责所在。”无期从袖中掏出尘然的铁扇,把玩起来,动作与尘然如出一辙。
铁扇在即将敲到叶长宁头上时,停了下来,他们不再是师徒,而是护法与二公主。铁扇从叶长宁面前划过,无期又道:“只可惜,在地界呆久了,他竟真把自己当成人族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想逃脱我的控制了。只要他亲手奉上止水学宫修士的内丹,我就能让他继续在地界逍遥自在,可他偏偏不肯,竟还出手阻挠,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一炷香后,穴道会自行解开,卑职先行告退。”无期转身,背影与尘然一样洒脱不羁,逆着光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长冥殿尽头。
无期拿出从地界带回来的糖果,分给躺在地上的孩童。一个小男孩钻进了无期的斗篷里面,“无期大人,好冷呀!地界有太阳,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冷了?”
无期拢了拢斗篷,把小男孩裹紧道:“地界也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下雪的地方,地界也会冷。”
小男孩把脑袋钻出斗篷道:“地界的小孩遇到浊气了怎么办?他们没有无期大人为他们驱散浊气,会死吗?”
无期摸了摸小孩的头,道:“地界有地界的活法。”
无期从未告诉过任何冥界的孩童,地界是没有浊气的。幼小的身躯承受浊气侵扰已是煎熬,又怎么忍心让他们知道命运生来就不公。
小男孩偎在无期身旁睡着了,无期轻轻拿出挂在腰间的酒壶,饮了一口。酒是从尘然的酒窖中拿出来的,无期叫不上酒的名字,但能品出是好酒,尘然每次饮酒都畅快惬意,无期都能感受到。尘然死了,再也没有人能代替他在地界逍遥恣意了,以后就只有冥界护法无期。
难怪尘然会以死相护,无期又饮了一口酒,内心暗骂,去他娘的地界,还真是让人有些舍不得。
长冥殿,叶长宁的穴道尚未解开,扔在地上的人形木偶,似是在讽刺她过往的一切,只是个笑话。适才,叶长宁赌气说不会背叛养育自己的地界,可这么多年以来,护自己周全的父母和师傅,却都与冥界脱不开干系,养育自己的究竟是地界还是冥界,她也无法厘清。
北苍余怒未消,走近定身的叶长宁,握住她手中的剑,道:“你要寻仇,不该来冥界,仇人在地界。拿好陨煞,这是用来守卫冥界的剑。”
北苍愤而转身,衣袂卷动的风吹灭了冥火,周身黑暗撕下了阴鸷张狂的伪装,只剩入骨的仇恨和无尽的孤独。
“我会守护冥界,但我绝不会背叛地界。”叶长宁穴道已解,她同情冥界的孩童,理解北苍做为冥王所背负的一切。但这是她第二次来冥界,她没有办法为了宽慰北苍,违心地说为了冥界,与地界对立,况且二者本就不是对立。
“如果地界早就背叛了你呢?拿好陨煞。”北苍的话随着他高大的背影一起没入黑暗,叶长宁盯着背影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似是多看一会儿就能对这位陌生的兄长多一分了解。
萧萧杨柳在凄风中摇晃,滚滚阴云压迫着悄无人声的止水学宫,晏轻羽和朽明将弟子尸体入殓。叶长宁避开朽明,将冥界所遇之事向晏轻羽和盘托出,包括自己的真实身份。止水学宫的弟子多是各族皇室宗亲,叶长宁不希望冥界就此树敌。
叶长宁只告诉了朽明,师傅是偃甲人傀,朽明知道后却倍感欣慰。既是偃甲人傀,那师傅去世时大抵是不痛苦的,偃甲人傀承袭主人意志,只要主人还在,师傅也就不算死。
叶长宁懒懒地坐在坐在吊床上,喝着新春刚出的雨濯醉。朽明供奉着尘然的人形木偶,眼见酒快被喝完了,一把拿过酒坛道:“别喝了,这是买给师傅的,都快见底了。”
吊床摇晃间,叶长宁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匆匆瞥了一眼人形木偶,道:“人都是假的,就别记挂太多了。埋了吧,尘归于土。”
晏轻羽归置着尘然的旧物,人不在了,往事却愈发清晰,“人是假的,回忆是真的。”
“正是正是。”朽明点头附和,“我是师傅带回不染峰养大的,我的名字也是师傅起的,怎么能说是假的?”
叶长宁又何尝不知?只是她真正去过冥界,真正见过无期,回忆无法撕裂冥界没有尽头的黑暗。
一只飞鹰落在晏轻羽肩头,在他耳边言语几句,晏轻羽闻后顿时色变,叶长宁旋即起身问:“怎么了,小孔雀?”
“长姐传信,父王重伤。”晏轻羽话毕,便带着叶长宁赶赴风吟碧海。
二人离开后,朽明继续拾掇着不染峰。少顷,朽明一个激灵,愣神站在了原地,灵生蛊开始躁动了,阿拙大抵又受伤了。
风吟碧海,晨光熹微。
晏轻羽带着叶长宁径直奔向昭翎宫,宫内一切如常,羽王并不在宫内,宫人只道是羽王又在闭关,近日宫内有人受伤,只是那人并非羽王,而是大公主。
缀云殿内,一道垂帷隔开了晏轻羽与晏轻翎,“长姐伤势如何?何人所为?父王如何了?”晏轻羽说。
晏轻翎隐在垂帷内,轻咳几声,道:“伤势无碍,这次是我大意了,才遭贼人暗算。那人并非冲我来的,只是那日我恰巧在父王殿中,那人也受了伤,应当跑不远,已经下令搜捕了。父王向来行踪不定,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你不在你的宁回镇待着,星夜兼程赶回风吟碧海,所为何事?”
晏轻羽疑惑,道:“长姐派信鹰传信,父王重伤。如今看来,当是有人想引我回风吟碧海,只是不知那人意欲何为。”
晏轻翎说:“现下我有伤在身,父王也不知身在何处,你既回来了,就在昭翎宫多待些时日,正好也看看躲在暗处的那人,故弄玄虚,究竟在图谋什么。”
晏轻羽点头应允,晏轻翎从垂帷中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的锦盒,道:“隼部今年进贡的归春酒,我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你拿去吧。”
晏轻羽敲了敲锦盒,透过垂帷的缝隙偷瞄了一眼晏轻翎道:“此酒太烈,我不喜烈酒。”
一本书从垂帷中飞出来,“那你就替我拿去扔掉,到时有人想喝酒了,你再来求我,我都不会给你。”
晏轻羽侧身躲过了即将砸到头上的书,道:“长宁也很担心你,她知道长姐和父王对她都不算喜欢,今日就没有过来探望,省得给你添堵。”
晏轻翎道:“她是幽冥,我对她不算喜欢,但她是你心爱之人,所以我对她也不算讨厌。”
晏轻羽拿起桌上的锦盒,无意间瞟到了地上掉落了一页纸,虽被撕去一般,但内容还是能看出个七八分,瞬间怒道:“袁即白那只肥鸽子居然还不死心,敢打长姐的主意,我这就去拔了它的毛。”
晏轻翎轻描淡写道:“不必了,我已经把他翅膀掰折了。”蓦地,又似想起了什么,说:“我的雀翎笔不见了。”
晏轻羽听后,迅速转身向殿外走去。“可是你拿了?”晏轻翎问。
“不曾。”晏轻羽加快了脚步。
“你见过他?”晏轻翎追问。
“不曾。”晏轻羽走出殿外,背身关上了殿门。
晏轻翎从枕下拿出了一本早已泛黄的旧书,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书页上遒劲飘逸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