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会是个寻常的夜晚吗？和来到日本后的日子一样。

半开的图书室门外，落地灯第三次拉长女佣裙角的倒影时，温斯蒂已经有了答案。

她将桌上的水晶立镜倒扣，在平板上的线稿图里有填了两笔，然后摇铃说：“我想喝晚茶，要酒店那位老西点师做的拿破仑蛋糕。”

温斯蒂从前很少吃高糖点心，也不会在深夜指使佣人出门办事，更何况那个法国西点师早已退休，前两天只是被酒店经理短暂地请回来向贵客献技，现在在不在日本都难说。

但鹤见慎吾竟然敢邀请她出游，就要做好被刁难的准备。

有个侍者熟练地应声出去。

但这还不够。

夜间的防卫会更严密，单在套房内，监视温斯蒂的就有两人，这还是在她严词要求并发怒的前提下。

起码要将有话语权的女佣打发出去。

温斯蒂在心里哼着喜欢的歌，曲调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中年女佣在套房的客厅内几乎无声地走路，似乎去接听了电话。

她将线稿图保存好，而后女佣便站在门边，弓腰请求：“加西亚小姐，可以用酒店里现有的餐点替换拿破仑蛋糕吗？”

“你不解释外面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想用现成的厨房备餐偷懒？”温斯蒂拖了两秒才开口，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乌丸集团就是这么教属下办事的，还是只有君度酒是这样？”

女佣在以前并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她隶属的部门甚至不需要成员之间出声交流。于是她只能安静接受新的指令，脱下制服外装，暂时离开房间。

温斯蒂慢慢起身，赤脚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开始不自觉延缓呼吸的频率。

她知道这座酒店里有冰酒（这名字真难听）的人手，但现在还不到利用的时候。

温斯蒂将织着金线的窗纱从右至左拉去，停在大约还有三分之二的窗台处，遮住高楼外明亮的月光，而后有一瞬向窗外眺去。

京都夜景繁华，灯火通明。近年流行起无人机摄影，到了节假日的时候，常有爱好者从各方来，拍摄日本都市的如海人潮。

今晚有无人机爱好者在大道上的表演活动。

温斯蒂望向窗外时，两架多旋翼的无人机刚好于云端下遥遥对冲，即将相撞时又擦身而散，唯有两边机翼上的彩光迸发而出，接成两个等均分了五层的椭圆形。

像是美国人胜利时爱碰的拳头。

念及故国，温斯蒂下意识抚摸手上刻着家族纹样的扳指。这是她祖父过世前常用的饰品，在遗嘱里特意叮嘱了留给她，不知是不是为了勉励。

“好了，现在要想清楚还能做点什么。”她将窗纱全部拉上。

温斯蒂这半生从未为安危操过心，在暗地里反抗一个极恶组织如同螳臂当车，最趁手的工具还是金钱和人脉。

所以她主动提出，可以将这些东西给予鹤见慎吾作为助力。

乌城曦在美国最初的交际圈同样也是她的圈子，沃顿商学院中的二十多个精英都在毕业后加入乌丸财团，而那时温斯蒂也作为学姐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帮助。

其中有几个人定居日本，就工作在京都的乌丸财团总部里。

温斯蒂对他们的请求并不难做，只是希望每隔几日得知乌丸财团发生了什么。在财帛的加持下，有个同样是美国国籍的学弟动了心。

她登录邮箱，学弟今天的邮件同样在深夜十一点发来，内容是生活日常。

财团内的金融部门工作很轻松，他们和银行签过新的业务手续后就按时在白天下班，还去超市采购了很多时令蔬果。

“日子美好得像费城的阳光，今天唯一的不幸是，我发现身边的郁金香枯萎了。”

可这个学弟喜爱养猫，在大学宿舍住单人间时不会布置任何绿植，出门在外也会远离对宠物可能有害的植物，怕沾染上气味。

郁金香又是娇贵的植物，除了家中，如果是常常见到，只能是公司的办公室里有所养殖。

比起平淡地分享日常，这话更像在点明公司有问题，或有动向。

温斯蒂干脆地拿起手机，拨出号码。过了许久对面才接通。

“我看到日本官方的内部通缉令了，你现在在东京，还已经被追捕了？”她的声音很不满。

鹤见慎吾的回复很简洁：“和我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放心，很快就能解决。”

君度酒非常擅于伪装，也享受伪装。在摊牌威胁后，他们还能勉强维持和平交流的状态。

“希望我们不会一起面临追缉，听你那个警察内应的意思，好像连什么警视总监都被惊动了——我可不要被遣送回国，那太失礼了。”

温斯蒂低头欣赏新做的美甲上的花纹，强调说：“东京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大动干戈？人员都调到那边，京都的乌丸大厦可是出现异动了。尽管可能牵强，但你知道郁金香还代表着什么意思。”

君度酒可能比她还早看到这封邮件。

温斯蒂始终追求尽量相等的利益交换，她以合作者的身份得到君度酒派系的资源，相对应的，也会给出自己的信息渠道。

“Tulip Mania，郁金香泡沫，金融危机的象征。”电话对面的男人低声呢喃着，“我的那位表妹将□□与白道上的事务打理得泾渭分明，正常的商业战争暂时打不倒我的公司，断不了我的财源，所以她才……”开始使用某些不合规的手法。

而温斯蒂的学弟察觉到了什么。

如果鹤见慎吾这么说，应该是已经从某些迹象上得到了佐证。

温斯蒂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一声，语气里又带上点嘲讽：“原来是你股票飘绿。”

钱权世家最怕的就是根基受损，温斯蒂·加西亚的话应该是真情实感。

君度酒想，她也只能想到这些了，毕竟是只会看重钞票的千金。

“还要多仰仗你的叔叔。”君度酒客气地说，“日本的条子有些难缠，夜深了，我们下次再聊。”

电话扣断，转黑的屏幕映出一头黯淡的金色短发。

温斯蒂与淡漠的面容对视，断掉手机网络后打开备忘录，默写出一条烂熟于心的时间轴，而后开始记录刚刚电话里的一切。

吐字、语速，说话时不经意透出的情绪。

自半年前那场蓄谋已久的相遇开始，温斯蒂和鹤见慎吾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对于他的性格及行为习惯有所了解。

但从两个月前的某个时间点起，她忽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个戴金边眼镜的亚裔男人惯来举止从容，彬彬有礼，只有展现科研水平时才透出几分内里压抑的极致疯狂，和他酷爱亲手制作的炸药极为相似。

此外，君度酒并未表现出过强的格斗能力，在武力方面更依赖于枪械，以及他随身的一柄弯刀……

等等，弯刀？

温斯蒂按照被教授的方法仔细回忆，鹤见慎吾在例行责问下属时会把携带的武器拿出来把玩，每次都是一个单手转刀的动作。

那通常是不带刀鞘的，让人印象深刻的。

让温斯蒂每回见到这个动作都心烦意乱，恨不得眼不见为净。手上连枪茧刀茧都没有的人装什么装？

君度酒摊牌之后，在美国消失了一周左右，接着就发出了请她前来日本的“邀约”。

温斯蒂压着反胃的冲动，和君度酒又进行了几轮交涉，给出家族企业中的矿产资源后，不可避免地交出了“阿尔忒弥斯”号的图纸。

那时鹤见慎吾问：“Ice wine一定做了不少的改动……你了解她会从哪里下手吗？”

Avrora不仅习惯防备任何人，还常常会在重要的计划里做两套方案。

温斯蒂当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是摇头。

隔着茶桌，君度酒没得到回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也是在这时，还没移开视线的温斯蒂心中一凛，觉得这个表情浮于表面，有点……过于油腻了。

出身名门，她从小就被培养出看人识人的能力，鹤见慎吾平日的表情不算丰富，但言行逻辑符合内心。

摊牌后就彻底不装了？

温斯蒂不太倾向于这个猜测，但在观察到鹤见慎吾和往常宛如复制粘贴的习惯性动作后，烦乱之间，打消了心里微妙的狐疑。

而今大局未定，温斯蒂的心底却安定了不少。

“身高体重、口语发音、写字笔迹明明一样……”

她踱步到客厅，电视上正放着克丽丝·温亚德的经典影片。

午夜一点的钟声在此刻敲响，吊灯已被熄灭。银幕上美艳的女演员涂上她标志性的口红颜色时，石英钟仿佛也敲进了温斯蒂的脑海里。

她想起一次时装周相聚时，克丽丝曾经说，某些演员会为角色构筑固定的口头禅或动作，以加深观众的印象，甚至会因此淡化演出的场景……

天平不再摇晃。

这个猜测会影响友方现下的布置，却足以打乱全局。

温斯蒂回身快走，重新拿起平板画线稿。

女佣做事的效率比平时慢了许多，她端着餐碟回来的时刻，金发女人颤着手为新设计的船只打上标签。

她在手心里绘制了圈圈点点的符号一遍又一遍，如今将它们呈现在平板电脑上，用的是全新的排列组合。

“告诉他，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