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路上,李承昀走得不徐不急,生怕让人看出异样.走出大明宫的中心区域,李承昀便上了马车,为了省省时间,干脆让那几个随从坐在了马车的前沿上.
到了梅华亭,李承昀扶着张三伸出来的手臂下了马车,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马车前两个八角灯发出的弱弱的光。
李承昀无暇去辨认周围盛开的梅花,打发那几个仆从将马车拉远,便打开张三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盒子,握住了那只鸽子.此时李承昀只能靠触觉将锦囊系在黑鸽的腿上,系牢后,双手握住黑鸽,举高双臂,松手,几声翅膀的扇动声后,一切重归宁静.
李承昀走向亭子,张三急忙在横椅上铺上厚厚的垫子.黑暗中这几步走急了,张三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被李承昀一把拎起.
“皇上恕罪..."张三哆哆嗦嗦.
“没事,看着那几个人,别让他们离亭子太近."
“是."
魏府内,魏朔南正独自一人在书房津津有味地读着古代大儒的著作,忽听活板门一响,他急忙起身从站在小门边上的黑鸽身上解下锦囊,关紧格窗.抽出纸条一看, 上面仅有五个字:速来梅华亭.李承昀的字迹魏朔南再熟悉不过了,将纸条凑近烛焰,魏朔南盯着它烧成灰后换上一身深色衣服离开书房.
“老爷,天都黑了,您这是要去...."魏朔南走出大门,守在门旁的小厮问.
魏府中的仆役极少,一是因为魏府中主要只有魏氏夫妇两人,他们的儿子,也就是魏媖的哥哥魏语卿出任外官,一年半载也难回京一趟;二是因为人多手杂,更容易出差错不安全.现在魏府里的这些人都是魏朔南知根知底的,也算放心.
“进宫一趟,宫里有些文书需要处理,这不打仗呢吗.去备马吧."
“是,那用小的跟着吗?"
“不用.时间不会短的,天也怪冷的,回去把夫人伺候好就行了."
“是,老爷."
魏朔南骑着马匆匆离开.沿着进宫的路行进一段后,魏朔南四顾无人便立刻调转马头向梅华亭飞驰而去。
皇城的郊边此时格外地寂静,不知是因雪太厚还是夜太浓.
魏朔南徐徐勒住了马,摸索着将马拴在了路边的树上,眯起眼睛向梅华亭的大致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光点.魏朔南轻轻摸了摸马的头,便向着那光点走去.黑暗中这段路格外地难走,魏朔南几次从小路上走偏,撞到了梅树上.
一路磕磕绊绊,魏朔南心里不禁范起了嘀咕:皇上干什么在这一天选这么一个地方?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讨吗?连皇宫都不行了.思绪就这样游离了一下,魏朔南就被脚下突然出现的台阶绊到了.
“朔南,怎么这么不小心."就在魏朔南要跌倒之际,一双手扶住了他.
“皇上?皇上恕罪,这天太黑了些。”说着,魏朔南扫了扫此时已经离他很近的那个光点--一盏发着昏暗的光的小灯.
李承昀轻轻叹了口气:"朕也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麻烦爱卿,但情势所迫,朕实在是着急."
“臣明白皇上的心情,臣没有抱怨的意思,臣能为皇上尽微薄之力实乃臣之幸.皇上,敢问有何要事?"
李承昀拉着魏朔南坐了下来,递给了魏朔南一个暖手炉,开口道:"白皓成的密折今天到了,上面说哲寒部一直保存实力,无意真心攻城.哲忽儿又派人说他们要派使者进京和谈.朕这一下午都在想哲忽儿到底要干什么,到底也没想明白,而且兵部的长孙浔祎告诉朕,白皓成也提到了,哲寒部已经在整个边境布置了兵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齐攻我大唐了."
“这……皇上,这肯定不对劲啊,哲忽儿怎么会派人来京城,恐怕这是想与右相联系啊."
“是啊,安如海要想与哲忽儿勾结,暗地里偷偷派人传信一则时间长,不方便,二则有风险,三则怕是两人都对对方有所提防,无法达成共识,所以才想派个人来京设法与安如海面对面谈谈,只是,这中间终究又隔了一个人,哲忽儿能放得下心吗?如果说他想在得到准确信息后大举攻唐,为何又早早布下兵力让咱们堤防呢?"李承昀说罢,长叹一气.
魏朔南沉吟片刻,开口道:"皇上思虑的极是.以臣之愚见,哲忽儿身处蛮夷之地对中原实况应当是不太了解的,他想派人来京恐怕不只一个原因.倘若他觉得中原之况他足以应对,就用不着右相帮忙了;倘若他觉得自己有些吃力,就该和右相谈判了.至于边境大规模布兵,如果仅是起威慑作用,大可早早就布下.如果是针对右相,对一个可能与自己结盟的人这样做,没道理.如果是怕咱们将使者扣住,那这使者的身份未免太重要了些,否则以哲忽儿的性格绝不会因区区一使而兴师动众."
魏朔南顿住了,李承昀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也反应过来了,压低声音:"爱卿的意思是哲忽儿可能会亲自来?"
“臣也不确定,不过毕竟咱们谁都不知道哲忽儿的模样,臣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小.皇上,假设哲忽儿真的亲自来了,以现在边境的状况,臣斗胆说一句冒犯皇上的话,您敢扣下他吗?"
李承昀在黑暗中苦涩地笑了一下:"还是爱卿厉害,稍加思索便能看清所有。"
魏朔南站起身,小声说:"皇上过奖了,刚才臣有犯龙威,皇上不怪罪,臣已感激不尽了."
李承昀也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魏朔南,温和地说:"爱卿能直言再好不过了,何谈怪罪.坐."
魏朔南谢了恩, 轻声问:"所以皇上,您这是答应哲寒部的要求了?"
李承昀轻叹一气:"不能拒绝.刨去深层的东西不说,单从表面上看是哲寒部久攻西城不下要与我方和谈.如果拒绝,那不就显得我堂堂大唐度量之小?而且该来的总会来,朕不能躲.明松暗紧,暂且不去管安如海,早晚他会露出马脚.这么多年朕都忍过来了,再忍几年又何妨,终有一天朕会把他这个毒瘤除去."
“皇上忍辱负重,臣佩服!"
“好了,爱卿回去吧,好好休息,朕也回宫了.路上注意点儿,别摔了."
“谢皇上关怀,臣告退."
李承昀坐回了马车上,马车一路疾驰.马车前的两个八角灯晃晃悠悠,时明时暗的光映衬着李承昀那张凝重的脸.
“父汗,您真得决定要亲自去中原?此行实属危险啊!"哲单平听到这个消息实属震惊但内心也有一丝窃喜,毕竟哲忽儿是最欣赏哲单平这个儿子的,哲寒部的政务大概率会是哲单平暂时接管。
哲忽儿停止了踱来踱去的步伐,走到哲单平面前,开口道:"不错,本汗已下定决心,此举意义重大.本汗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就暂代本汗处理政务吧."
哲单平强抑住内心的狂喜,一脸恭顺:"儿臣承蒙父汗信任,定不会让父汗失望."
哲忽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父汗,此行真得安全吗?"哲单平又违心地问了一句.
哲忽儿自信一笑:"放心,我哲寒重兵对李唐成半围之势,那鸟皇帝敢轻举妄动吗?再者说,中原又不知道本汗会亲自去,这个消息本汗可是封得死死的.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有理由扣押来使."
“父汗英明."
次日清晨,哲忽儿身着便衣与几名亲信来到西城之下,在白皓成的严密监视下进入了西城,一路南下。
长安城皇宫外的驿馆内,哲忽儿呈一"大"字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却没有平时粗重的鼾声,此时他的大脑正在疯狂地运转.这一路哲忽儿所看到的足以让他辗转反侧.的确,比之先前的盛唐现在的大唐衰弱了不少,靠近边境的城里人烟稀少,但边防却极为稳固.不得不说就目前来看中央对于这些地方节度使控制得还是比较不错的.越靠近中原烟火气息便愈发得浓郁,虽说有不少地方官府豪强作威作福,百姓日子不太好过,但长安附近的一带政治还算清明.入了京以后,哲忽儿更是发现长安城果然名不虚传,即使经历了一次浩劫,但现在的长安城修复得已经趋于盛唐之况了.不过, 架子是那个架子,经济还是很萧条的.哲忽儿常常能看到街上的百姓在商贩面前驻足片刻后终因价钱而摇摇头离开,也从下人的打探中得知那些商贩是因为本钱的问题而不得已抬高物价,所以一定有人在背后撑控物资物价从而收敛财富.这个人是谁,不难猜到,在京城右相安如海的名号恐怕已经盖过皇帝了.和这样一个势力庞大的人联合,稍有不慎就会吃大亏.哲忽儿也十分清楚论斗心机,自己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而哲寒部的实力尚未达到一举灭唐的绝对优势,自己的一堆儿子心也不齐,若独自攻唐,怕也是困难重重.哲忽儿睁开了眼睛,在内心叹了口气,算了,狠狠在这儿捞一把也就罢了。
此时,皇宫内李承昀正在和魏朔南对弈, 李承昀一黑子落下抢占了先机:"爱卿可要小心了。"
魏朔南微微皱眉打量了棋局片刻后从容一笑,夹起一枚白子毫不迟疑地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李承昀盯着棋局看了半天,困惑地抬起头:"爱卿这是何意啊?"
“魏朔南平静地答道:"来者实强,臣当退以让之静观其变."
李承昀一怔,颔首,举着棋子思索了半晌终落入棋局.双方你一子我一子毫不相让,渐渐地李承昀感到自己越来越被动.魏朔南左一子右一子看似零散实则布网,而此时李承昀的黑子深陷于白子之中,再难逃脱.又几子过后,李承昀长叹一气:"爱卿着实厉害,朕只好弃子认输了."
“皇上过奖了,臣不过是避其锋芒攻其薄弱罢了."
李承昀将身子向后一靠,望向魏朔南,轻轻一笑:"爱卿很会绕着弯子说话,有什么话, 但说无妨."
魏朔南也报之一笑:"臣以为皇上应当明白了.之前皇上也说过,明松暗紧。"
李承昀扬了扬眉毛:"放虎入山,朕怎知虎之行踪?"
魏朔南拾着棋牌内的棋子,棋子与棋牌碰撞的声音盖住了他的低语."皇上觉得哲忽儿真的会相信右相的那套说辞吗?"还好李承昀与魏朔南距离够近,听清了他的话.见李承昀不语,魏朔南又继续说:"从最近的桩桩件件皇上您应当看出哲忽儿行事极为谨慎,臣以为这两人若想达成一致堪比登天."
李承昀沉默地点了点头."张三!"
张公公急忙走了进来:"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传召安如海,命他即刻接见哲寒来使。"
“是。”
驿馆内,哲忽儿一随从匆匆走到哲忽儿的榻边,轻声说:"大汗,皇帝派右相来见您了."
哲忽儿闻言,"腾"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把随从吓了一跳.哲忽儿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抬头盯着随从:"你告诉跟本汗来的所有人,一会儿右相来的时候,本汗不是大汗,只是来使."
随从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
哲忽儿稍微拾缀了拾缀自己,穿上了普通衣服。
“右相到—”外面一声吆喝.
阵仗还蛮大的,哲忽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哲忽儿刚刚走出去就和安如海打了个照面,两人互相盯着对方,仿佛要用眼神将对方探寻个遍.
“想来,这就是贵邦的来使吧."安如海率先打破僵局,声音低沉,眼神微微扫向哲忽儿身后的随从.
哲忽儿孤傲一笑,略一低头,不卑不亢:"哲寒来使见过大唐右相."
安如海低头回礼:"那,我们里边来叙一叙?"
“可以啊."
只安、哲两人步入厅堂.两人面对面坐定,安如海微微一笑:"路途遥远,可还顺心?"片刻的停顿,"大汗?"安如海的目光直视向哲忽儿.
哲忽儿故作惊讶,笑着说:"右相大人怕是搞错了吧,我家大汗正好端端地在西城外呢."
安如海闻言收了笑容,目光冷淡地从哲忽儿脸上滑开,声音也冷了下来:"大汗这是何苦,半壁江山,我说到做到."
哲忽儿仍然笑着:"我实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我只是哲寒部一无名小卒,被我家大汗派来与皇帝谈一谈,大人只怕是弄错什么了吧."
在安如海犀利的目光下,哲忽儿面不改色.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良久的沉默.终于,安如海先移开了目光,淡淡道:"那就这样吧,明日还请使者大人入宫相见."说罢,愤然离场.
"到底来的是不是哲忽儿,这该死的,倒让本相在他面前出丑!"相府内,安如海怒气冲冲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