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应下此事,从房里出来,心中却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总觉得有些憋闷。他因即将赴任,手头事务堆积如山,千头万绪。既要到部里领取凭照,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又要安置亲友们举荐的人,为他们安排合适的差事;还有诸多应酬场合,不得不去应付,各种宴请、拜访应接不暇。
一来二去,贾政被这些事务缠身,忙得焦头烂额,竟把宝玉的事儿全然交由贾母、王夫人与凤姐儿去操办了。他只是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处有二十多间房的大跨所指给宝玉当新房,简单交代了几句,其余的一概不再过问。王夫人拿定主意后,叫人去告知贾政,贾政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很好”,便又投身到繁忙的事务当中。这之后的事儿,暂且容后再表。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后,原本就孱弱的身子显得愈发虚弱,脚步虚浮,摇摇欲坠。袭人赶忙上前,伸出双手,小心搀扶着他回到里间炕上。因贾政就在外头,屋内众人皆不敢轻易与宝玉搭话,生怕惊扰了贾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一时间,屋内气氛凝重得有些压抑,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宝玉在这般安静的氛围里,只觉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在脑海里嗡嗡作响。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呼吸微弱而平稳。
王夫人与贾政在屋外的一番交谈,宝玉一句也未曾听见。可袭人等贴身丫鬟,因侍奉在侧,屏气凝神,却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地静静听了个明白。此前,袭人她们虽也听闻了些关于宝玉与宝钗婚事的风声,可到底只是捕风捉影,未见真切。且一直不见宝钗前来,心中还存着几分疑虑,不知这婚事是否真有其事。
今日亲耳听到这般详实的谋划,犹如大水归渠,心里头的疑惑与不安终于落定。想到宝玉能与宝钗这般优秀的女子成亲,袭人竟也暗自欢喜起来。她心想,宝姑娘知书达理,端庄大方,若是能与宝玉结成连理,日后必定能辅佐宝玉,让他走上正途。
袭人暗自思忖:“上头的老爷太太们,眼光果然独到。宝姑娘这般人品才貌,与宝玉才是真正般配的一对。我也算是有福气,若宝姑娘来了,我肩上的担子便能卸下不少。平日里照顾宝玉,我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宝姑娘心思细腻,定能将宝玉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宝玉这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林姑娘一人。幸亏他没听见方才这番话,若是知晓了,依他的性子,还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 想到此处,袭人不禁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 。
袭人这般想着,瞬间由喜转悲,内心暗自叫苦不迭 :“这可如何是好?老爷和太太全然不知宝玉和林姑娘二人的心事。一时高兴,若把这婚事告知宝玉,本是盼着能冲喜,让他病好起来。可宝玉这性子,要是还像从前那般,初见林姑娘就闹着摔玉砸玉的;况且那年夏天,在园子里错把我当成林姑娘,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私房话;后来紫鹃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他便哭得死去活来。如今要是跟他说要娶宝姑娘,却把林姑娘撂在一旁,除非他人事不知,否则只要稍微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反倒成了催命符!我若再不把话挑明,岂不是要害了宝玉、宝姑娘和林姑娘三个人么?”
袭人主意既定,便耐着性子,等贾政一离开,赶忙吩咐秋纹仔细照看着宝玉,让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宝玉身旁,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自己则匆匆从里间出来,轻手轻脚走到王夫人身旁,先是左右环顾了一下,确定无人偷听,然后小声说道:“太太,奴婢有事想请您移步到贾母后身屋里,单独说几句。”
贾母听闻,只当是宝玉有什么话要传达,也没多在意,仍旧沉浸在盘算着如何过礼、怎样娶亲的事宜当中。她心中正想着要准备哪些丰厚的聘礼,婚礼的流程该如何安排,才能既庄重又喜庆。
袭人陪着王夫人来到后间,一进屋,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王夫人见状,大为惊讶,忙伸手将她拉起,说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起来慢慢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袭人哽咽着说道:“奴婢本不该说这些话,可如今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这事儿憋在我心里许久,再不说出来,恐怕要出大事。”王夫人安慰道:“别急,你慢慢讲。我在这儿听着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袭人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说道:“宝玉的亲事,老爷和太太既然已经定下了宝姑娘,这自然是桩大好事。宝姑娘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只是奴婢斗胆,想问问太太,依您看,宝玉和宝姑娘在一起,与和林姑娘在一起,哪边感情更好些呢?”
王夫人不假思索地回道:“他俩自幼便在一处,要说起来,宝玉和林姑娘的感情,似乎是更亲近些。我也看在眼里,他俩平日里形影不离,有说有笑,感情确实深厚。”
袭人摇了摇头,神色郑重地说道:“不是亲近一点儿,而是情深意重。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兄妹之情。”接着,袭人便将宝玉平日里与黛玉相处的种种情形,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说给王夫人听。从宝玉和黛玉初次见面时的一见如故,到平日里两人一起吟诗作画、谈天说地;从宝玉为黛玉处处着想,到黛玉为宝玉暗自垂泪。末了还补充道:“这些事儿,太太您都是亲眼所见。唯独那年夏天园子里的事儿,我从没敢跟旁人提起过。”
王夫人听后,拉着袭人的手,神色凝重地说:“其实从外面的情形,我也瞧出几分苗头了。经你今日这么一说,就更加确定了。但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你看宝玉的神情,像是听到了吗 ?”
袭人道:“如今宝玉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笑笑,没人理他,他便睡去。所以方才您和老爷说的话,他倒是都没听见。他现在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对外界的事情反应很迟钝。”
王夫人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道:“如此看来,这事儿可该如何是好呢?这婚事要是处理不好,不但不能冲喜,反而会害了宝玉。”
袭人道:“奴婢把知道的都说了,还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既不能伤了宝玉的心,又不能耽误了冲喜的大事。这可真是个难题。”
王夫人神色凝重,思忖片刻后,对着袭人说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忙你的事儿吧。你瞧这屋里,此刻满是人,这事儿暂且先别声张。等我寻着合适的时机,回明了老太太,咱们再从长计议。一定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不能让宝玉受到伤害。”说罢,便命人传唤凤姐前来,希望能与她一同商讨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
凤姐儿在来的路上,脚步匆匆,恰在回廊转角处瞧见袭人神色匆匆地走出。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这袭人平日里沉稳持重,今日这般行色匆匆,究竟所为何事?一进屋,见到王夫人端坐在主位上,凤姐儿脸上即刻堆满了关切与好奇,问道:“姑妈,袭人这丫头跟您说了些什么呀?瞧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可把我给好奇坏了。”
王夫人见问,深知此事已无法隐瞒,且凤姐儿心思机敏,或许能想出妥善的解决办法,便将为宝玉冲喜之事,以及从袭人那里得知的宝玉与黛玉之间深厚的心事,毫无保留、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向凤姐说明。其间,她将宝玉与黛玉平日里相处的诸多细节,那些饱含深情的互动,一一详述,言语中满是忧虑与无奈。
凤姐听完,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大脑在飞速运转,思索着应对之策。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打破这片刻的宁静。这时,只听王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满是无奈与惆怅,说道:“别的事儿倒还都好商量。林丫头那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是宝玉当真是这般心思,满心满眼只有林姑娘,这事儿可就真叫人为难了。既不能违背老爷的意思,又不能不顾及宝玉的病情与感受,这可如何是好啊。”
沉默间,凤姐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眼睛陡然一亮,犹如黑暗中看到了曙光,说道:“难倒是不难解决,只是我琢磨出了一个主意,就是不知道姑妈您肯不肯应允。这主意虽说有些冒险,但或许能解咱们当下的燃眉之急。”
王夫人一脸郑重,目光中满是期待,对着凤姐说道:“你要是有主意,尽管说来听听,咱们娘儿几个好好商量商量,总能办妥当。如今这情况,但凡有一线希望,咱们都得试试。”凤姐嘴角一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是成竹在胸的自信,自信满满道:“依我之见,这件事唯有使个掉包儿的法子,方可解决。”王夫人原本正凝眉沉思,听闻此言,不禁诧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忙问道:“究竟是怎样个掉包儿法?快细细说与我听。”
凤姐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地说道:“眼下先不管宝兄弟心里清不清楚,咱们先放出风声,在府里吵嚷开来,就说老爷做主,把林姑娘许配给宝兄弟了。然后,咱们安排几个机灵的婆子丫鬟,在暗处仔细瞧他的神态表情。要是他压根儿不在意,对这事儿全然不放在心上,神色如常,那这掉包计也就不必使了。可要是他听了,脸上露出欢喜的模样,眼神发亮,那往后这事儿可就得大费周章了。 ”
王夫人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心中暗自思忖这计策的可行性,接着问道:“就算他听了欢喜,那你打算怎么具体操办呢?这其中的细节,可得仔细谋划,稍有差池,便会惹出大祸。”凤姐见状,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意,她轻移莲步,走到王夫人耳边,用手半掩着嘴,如此这般、低声细语地将计划说了一遍。她详细地描述了婚礼当天如何巧妙地用宝钗替代黛玉,从服饰装扮到言行举止,如何瞒过宝玉,以及后续如何安抚众人的情绪,一整套计划丝丝入扣,环环相连。
一日,晨曦微露,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潇湘馆的闺房内。黛玉悠悠转醒,起身简单梳理了妆容,用过早饭,便带着紫鹃往宝玉处去。一来是多日未见宝玉,心中满是挂念,想去看望他,看看他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转;二来也是自己这些时日心中烦闷,诸多心事萦绕心头,想借此出门走动走动,散散心思,舒缓一下压抑的情绪。
主仆二人出了潇湘馆,沿着蜿蜒的小径徐徐前行。微风轻拂,路旁的花朵随风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香。没走几步,黛玉忽然想起自己的手绢子落在屋内,那手绢是宝玉所赠,上面还题着他的诗句,对她而言意义非凡。便对紫鹃说道:“你且回去帮我取来,我在这儿慢慢走着等你。”紫鹃应下,转身匆匆返回潇湘馆。
黛玉独自缓步行走,微风轻拂,衣袂飘飘,宛如仙子下凡。她沿着熟悉的路径,信步来到沁芳桥那边。桥下溪水潺潺流淌,水面波光粼粼。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正是昔日与宝玉一同葬花的地方,那是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忽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那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带着无尽的悲伤。
黛玉不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却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清楚那人哭着嘟囔些什么话。心中顿生疑惑,这深宅大院之中,是谁在此处暗自伤心?她轻移莲步,缓缓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哭泣之人。
待走到跟前,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正蹲在那里,哭得梨花带雨。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在瞧见这丫头之前,黛玉还暗自猜测,是不是府里哪个大丫头,心中藏着难以言说的心事,诸如与情郎的纠葛,或是对未来的迷茫,故而跑到此处,借哭泣来宣泄一番。可等看清这丫头的模样,却忍不住觉得好笑。她心想:这般蠢笨的丫头,能有什么情思,想必是在那屋里做粗活,受了大丫头们的气罢了,或是不小心打碎了物件,害怕受到责罚。黛玉细细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得这丫头。
那丫头察觉到有人靠近,抬眼一看,见是黛玉来了,顿时吓得不敢再哭,赶忙站起身来,用衣袖擦拭着眼泪。她的眼神中透着惊恐与不安,像是做错了事被人发现的孩子。黛玉轻声问道:“你好好的,为何在此处伤心落泪呀?”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带着一丝关切。
那丫头听闻黛玉这般问,泪水再度如决堤的洪水般夺眶而出,她满心委屈,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带着哭腔说道:“林姑娘,您可得给我评评这个理儿。他们商量事儿的时候我压根不在场,啥都不知道啊,就只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珍珠怎么就下得去手打我呀。”黛玉听了,心中满是疑惑,这丫头的话语就像一团迷雾,将她笼罩其中,实在不明白她所言何事。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浅笑,和声问道:“你姐姐是哪一位呀?”那丫头抽抽噎噎地回道:“就是珍珠姐姐呀,她在老太太屋里伺候呢。”黛玉这才知晓,原来这丫头是贾母身边的人,便接着耐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丫头带着哭腔答说:“我叫傻大姐儿。” 傻大姐儿的回答,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