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来得早,风念安出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街道两侧挂着灯笼,积雪扫到路旁,堆成一座座小山,在红灯笼的映衬下还有些好看。
大齐不设宵禁,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市井最热闹的时候,但是如今天冷,出摊的商贩也少了,街道上显得异常冷清。
风念安的马车孤零零驶过太辰街,在城门口遭到士兵盘查,一看是承平商号的也就放过去了。
大商号事情多,繁忙,经常半夜进出,而且承平商号的人普遍都很大方,能得不少好处。
淮东塞给他两吊钱,驾车出京了。
风念安坐在马车里感慨:“真是物价踊,出个城门都涨价了。”
以前给一吊钱就行。
淮南接了句话:“现在已经好多了,几个月前最严重的时候,要三吊钱。”
风念安“啧”了一声。
可能是刚把铺子都抵押给姚子同收债了,他现在觉得自己手头很紧,花钱都开始计较这一吊两吊。
出了城门更是荒无人烟,淮东把灯点起,挂在车前照路,朝东边密林而去。
他来晚了,此时的林子里,两方人马在黑暗中对峙。
一边七八人,一边两个人。
人多的那一边,为首的是个戴着鬼脸面具的男人,问:“是岭南山庄的人吗?”
他对面那两个人,站前面的那个应该是主子,一身江湖豪侠的打扮,但长相很普通,属于转身走进人群就认不出来的那种。
“对!”
钟离烬把一个字说出了理直气壮要跟人拼刀的气势。
这在对面看来无疑就是挑衅。
“就是你说我家刀不好?来来来,你拿出来我看看,要是我家的我马上退钱!”
钟离烬身后跟他一个打扮的流光拔出砍刀,锃亮的刀身反射着冷冷月光。
对面的人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哪里卷刃了?哪里有缺口了?哪里一砍就变形了?!”
钟离烬心说当然没有,这刀是他昨晚刚从兵器监偷出来的,砍了一晚上也没卷刃,质量好得不得了,想作伪证都不行。
但是这戏还得演下去,反正卷不卷刃又不重要。
只是没想到对面还挺谨慎,居然戴了面具,正好借着试刀的藉口摘了他的面具,看看到底是何方鬼神。
“我就怕你不承认,我好不容易挑出来一把最好的!来,你跟我比划比划,我非得让你亲眼看见这刀是怎么断的不可!省着你说我骗人!”
他说完也不管对面应不应战,提刀就冲过去了。
对面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被迫接招。
风念安还没下马车就听见林子里传来的兵器碰撞之声。
他戴上帷帽下车:“淮东留在这,淮南戴上面纱,跟我走。”
淮东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他带着淮南走进密林时,一道寒光闪过,他侧目避了下,就听见前方传来“咔嚓”一声。
那个跟钟离烬交手的人脸上的面具裂开了。
面具下是一张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面孔,钟离烬觉得自己一定在哪见过,短时间内想不起来。
那人发觉面具掉落,第一反应就是捂住脸,然后慌乱地看钟离烬的反应——他怕被熟人认出来,毕竟京城是个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三品大员的宝地,遍地都是达官显贵。
可是他发现钟离烬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嘲笑他:“我说怎么戴着个面具呢,也知道卖假货心虚是吧!”
男人见他完全没有认出自己这才放心,指着他手里的刀说:“我卖什么假货了?这刀的质量明明就很好,我看你就是来挑事的!兄弟们,上!”
他身后的七八个面具人一拥而上,将钟离烬和流光团团围住。
钟离烬目的达到,也是时候脱身了,便狡黠一笑,欠揍地说:“哎呀真是失策,早知道从街边两吊钱买个破刀好了。孩儿,跟我冲!”
流光对他这敷衍的善后不屑一顾,拔出腰间砍刀开始突围。
敌众我寡,就在钟离烬开始认真时,林中传来一阵不和谐的树叶莎莎声。
两个蒙面人从树梢上飞身而下,一左一右打破了面具人的包围圈。
失去面具的男人顺着两人来的方向望去,看见隐隐绰绰的林子里,斑驳月光下站着个白衣男子。
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长相,但一身风度翩翩,看着不像是习武之人。
就这一对视的功夫,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扯了下衣袖,露出手中举着的东西。
等他看清那是什么时已经晚了。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奔王坤咽喉!
他几乎全是凭借着肌肉记忆,下意识一侧身,弩箭上的三棱刃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带着血珠钉在后面的树干上。
这一点的空隙已经足够钟离烬和流光突破重围。
风念安射完一箭再没看战场,转身回到车上,他刚坐下淮东就驾起马车离开。
钟离烬和流光等人已经从包围圈中脱身,边战边退,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
手下人问:“王哥,还追吗?”
失去面具的男人摸了把胳膊上的血,又把后面树上插着的箭拔下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什么有用的,这就是一支很普通的三棱箭,在江湖上随处可见。
“不用追了,一帮江湖骗子而已,左右也没什么损失。”
他挥手:“收队!”
……
马车上,钟离烬把大刀放在桌上,讽笑:“这刀比飞虎军发的军刀都好用,可见户部给兵器监拨的款都花哪了。”
风念安惊讶,探身自己观摩了一下,然而并没有看出来什么区别:“这刀真是他们的?我以为是你随便拿一把装的。”
“怎么可能?”钟离烬给他一个看外行的眼神:“这种东西,各家都有防伪标识,兵器监出给军队的用一套,往外卖的肯定还有一套,我随便拿一个过去肯定一眼就被拆穿。”
他说什么风念安其实没太听,他光顾着打量钟离烬了。
他见过几次钟离烬伪装的样子,这个人很神奇,明明五官就是原装那一套,但每次伪装出来的感觉都不同——不像风念安,只会用帷帽挡住脸这一个手段。
他怎么做到的呢?那么明艳锋利的一张脸,怎么就变成这幅扔人群里一眼认不出来的普通样子?是因为那个滑稽的小胡子吗?
他突然出手,迅捷地撕掉了钟离烬下巴上贴的胡子。
胡子贴得还挺紧,这么猝不及防的一下钟离烬完全没预料到,只觉得下巴一疼,他“嘶”了一声捂住脸,茫然盯着风念安:“你干什么?”
风念安看他红了一片的下巴,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没想到粘这么牢固。”
钟离烬揉揉脸:“刚才那个人有些眼熟,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兵部的人?”
“不是,是兵器监的监门官。”
六品官员不要求每天都参加朝会,隔几日去一次或者有要求再去就行,风念安只在朝会上见过他几次,并不太熟,刚才甫一见面差点没认出来。
“我记得兵器监不属于兵部,直属陛下?”
风念安先点头,点到一半又摇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上面不是还有个太尉,真论起来的话……”
他这么一说钟离烬就懂了。
兵器监名义上直属陛下,但太尉掌管军事大权,兵部、兵器监有什么大事不说用他裁决定论,那也得跟他说一声。
而且听风念安这个意思,兵器监跟太尉私下里可能还有什么关系,他对太尉可能比对陛下更忠心些。
“那岂不是太尉在倒卖军械?!”
这个结论一出来,钟离烬目瞪口呆。
本来以为丞相私下里招兵买马已经很让人震惊了,没想到居然连太尉也不是好人!
“赵建德知道卖他兵器的人是谁吗?”
风念安想了想,猜测道:“应该不清楚吧。太尉这人平时看着不争不抢,没看出来什么立场,若丞相知道,他应该不会放过。”
太尉在大齐原本是个虚衔,主要作用是彰显荣誉,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权力,兵权掌握在兵部和州府刺史手里,太尉这个称号大多时候也是给兵部尚书做嘉奖。
但当今陛下在登基之前遭遇过兵部尚书叛变,要不是有钟岳及时救驾也活不到登基那天,所以他称帝后就把兵部尚书的权力削弱了,分出一部分给太尉,做为掣肘,而且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也由太子担任,但即便这样他还是放心不下,连自己儿子都要提防。
如今兵部只有分兵、派兵权,并不执掌虎符,安排好后都需要给太尉过目,太尉点头才能执行,所以算起来太尉是兵部和兵器监的顶头上司。
手底下出了倒卖军械这么大的事,太尉会不知情吗?赵建德能不借机大做文章?
钟离烬颇有感慨:“没看出来啊,林哲远看着规规矩矩、唯唯诺诺,奉陛下金口玉言为圭臬的样子,私下里居然还干这种买卖,这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不怪赵建德不知道。”
要不是查到这,谁能信在朝会上没什么存在感、一心拥护陛下的林哲远会倒卖军械?
“这不重要,凡是手里有点权势的,谁还没以公谋私过?知道是谁心里有数就行了,至于太尉到底是为了中饱私囊,还是别的什么,我再找机会去探探。”风念安说:“现在的问题是丞相为什么要买军械?”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丞相做这些准备无非就是为了太子。
太子要造反。
原来他也只是看起来对周庆百依百顺,暗地里不是没有二手准备的。
那么太尉知道他的众多买主里有一个是赵建德吗?
京城的水实在是越搅越浑,钟离烬唏嘘完,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太子真的要造反,那么……
“你要扶持七皇子这事,他知道这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