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锐找到李寒洲宿舍时，她正把右脚叠放在左脚上，紧闭双眼平伸双臂，尽管听到门外的动静，仍旧一动不动站在房屋中央。

这是射击运动员为了改善发枪时身体轻颤导致子弹偏离的情况，普遍会采用的平衡训练。李寒洲大概站了十分钟，受伤的手臂有些坚持不住，轻微抖动起来。她才放下胳膊，转头望向门口，“导演，有事吗？”

“都说让你休息，怎么在宿舍也闲不住？”

周锐很有分寸，哪怕李寒洲并没有关门，但他始终站在门外，就算两人已经开始交流，也没有向房内迈入一步，“现在有时间吗？找个会谈室聊聊？”

李寒洲点点头，跟着周锐走到剧组培训理论知识的教学楼，两人找到一间洽谈室，进去后半开着门，才面对面坐在书桌前。

“穆总打电话来给你告假，说<晴空>剧组因为你受伤延期举办的庆功宴确定取消，但是粉丝见面会已经官宣。考虑你还在训练，所以......主办方让乙方加班加点，这周把场地布置完成后举办活动”，周锐说完自己都觉得离谱，看着李寒洲的目光有点躲闪。

“这周？”

周锐尬笑，“对，刚好你这周停训，所以已经让老高报备过你的出行行程，到时闪耀娱乐会安排商务车接你去见面会现场，妆造都会在后台化妆间完成。”

李寒洲下意识看一眼手腕，本想等训练结束后再见沈沐芝，刚好可以把受伤这件事轻描淡写的掩盖过去。

但她深知穆轩宇坚持要接下这个见面会的用意，自从<晴空>爆火之后，不少广告商排着队找上门，都被自己拒掉，之前Lily还在的时候尚且能够分担压力，再加上有经纪合同约束，怎么也不能逼自己硬接商务。

但是见面会不一样。一来演员配合剧组宣发是参演时合同明文规定的条款，她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二来见面会的赞助费用远低于商业代言，之前早有合作意向的品牌市场部肯定要分一部分宣传预算试水，剧组主演也必然要为了配合活动赞助商和产品同款，拍摄宣传图和小剧场。

穆轩宇这人，哪怕不能直接赚到旗下艺人商务代言的钱，也得想尽办法间接捞钱。

想到这里，李寒洲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了。”

周锐很有耐心的继续解释，“我也提过你不小心烧伤，他说早就定好的宣传活动不好爽约，到时候除了剧里的造型，其他出镜服装都用长袖造型，尽量遮盖住。不是我说，你公司怎么跟掉钱眼里一样？”

“没关系，确实之前是因为我住院导致宣发延期”，李寒洲对这个性格直爽的导演并不抵触，有心宽慰他，就很生硬的开起玩笑，“等咱们电影上映时，哪怕我断了腿也会坐轮椅跑宣传。”

周锐：“......谁没事会缺胳膊断腿？你好好休息，没必要带伤练习。需要换药的时候就找老高，他开剧组的车带你去医院。”

李寒洲离开教学楼后，并没回到宿舍，而是在训练场的草坪坐着，望着远处天空发呆。

“你怎么考虑和沈沐芝的以后？”

司秦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从当初的沉默以对，到第一次以李寒洲的身份思考“以后”这个词。

可是她应该去哪找到以后呢。

司秦说的没错，一路走过来，她从来不算清白正直，更不是什么好人，游走在法律底线伤害过很多人，也用过不少暴力手段以恶制恶。

青春年少时晦暗艰涩，韶华正盛时怙恶不悛，这样腐烂与谎言交织的人生，应该拿出怎样的身份去对另一个人谈责任聊未来呢。

更何况，她用尽力气活着的每一秒都像是从沼泽中艰难迈步，连呼吸都夹杂着痛苦，从前渴望的解脱近在眼前，却要重新倒退回苦厄的漩涡。

她想，谈及“以后”明明应该是前路，但对自己而言就是人生反溯，生命延续的代价是永远沉浸在不堪承受的暗夜中一次又一次轮回。

所以太过沉重的许诺，就会没办法给出去。

可是沈沐芝怎么可以。

沈沐芝说过很多次“我爱你”，说过会一直陪着她，说过永远，说过失去自己会跌进地狱。两个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对于一开始接近沈沐芝只想知道陷害者是谁的李寒洲而言，早就已经彻底失序。她又想了想，对沈沐芝而言，何尝不是感情和生活的双重失序呢。

李寒洲在草坪上呆坐到半夜，还是没能捋清楚自己的心，只好慢腾腾走回去，但临近睡着的前一刻，她对粉丝见面会升腾起期待，“见一面吧沈沐芝，如果很难找到问题的答案，那混乱中前行可能是唯一的解法。”

又一次穿上《晴空》中的将军盔甲，李寒洲也发现自己近来瘦得过分，原本量身定制的戏服多少有些不合身，好在她身高足够，穿起来倒不显得羸弱。

化妆室的门被敲响，造型助理珠珠蹦蹦跳跳走进来，“洲洲姐，我刚出去拿了隽总寄的闪送，是一个红绸花绳。你知道吧？就是古代成亲拜天地的时候，夫妻双方拿的那个红色的花绳。她说让我把一端给你绑在受伤的手上，等会儿你和沈沐芝唱歌的时候，你递给她另一端。”

珠珠跟着李寒洲参加过两次活动，已经没有之前的拘谨，说着就要往李寒洲手腕绑，看到腕间厚厚一层纱布但仍然有脓水渗出，她的音调一下子降下来，有点心疼地问，“这很疼吧？”

李寒洲笑一笑，“还好。”

红色的丝绸一圈圈缠在手腕绷带上，红白夹杂的色系让李寒洲想到曾亲眼目睹的冥婚场面，她不自觉皱眉。本来就在小心控制力道的珠珠敏锐观察到她的反应，越发收着力气，把红绸轻轻搭上去后极其缓慢的收力系好。

“不好意思呀洲洲姐，有点痛吧。已经弄好了，我拆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

李寒洲发觉她误解自己的情绪，抬手给她展示自己可以活动自如，“不是因为你弄疼我才冷脸，是因为工作的事情。”

珠珠点点头，把手机拿给她，“隽总说打不通你电话，微信也不回复，让你用我手机给她回消息。”

说着珠珠打量一眼化妆桌，“可你带手机了呀，怎么会打不通呢？”

李寒洲无意解释换卡的事，拿过手机就看到隽梦雨发来的信息。

【隽梦雨】：小洲，穆总跟我说你手腕受伤的事，我没看到新闻报道，估计沈沐芝也不知道吧。按照见面会流程，前期你们都是剧中的古装造型，我给你准备了红绸花绳，系在手腕可以盖住纱布，另一端你就抓在手里，等合唱的时候递给沈沐芝。#临李近芝成亲名场面#的话题我都准备好了，只等你们唱完就开始安排传播。

【珠珠（奶茶版）】：好，但这个话题确定不会被炸吗？

【隽梦雨】：不会，又不是你俩真的官宣领证，剧宣的尺度没那么严格。对啦，你伤情怎么样，恢复的还好吗？穆总给我打电话时，Lily也在我办公室，她也挺担心你的。

【珠珠（奶茶版）】：可以，只是一点小意外，正常换药没多久就能好。

【隽梦雨】：好。对了，我给你准备了金属臂环，等后面其他造型的时候扣在手腕上，别说是肉眼看了，就算是亲自上手摸，也不会摸到纱布。怎么样，我为你考虑的是不是十分周全。

【珠珠（奶茶版）】：谢谢，不愧是你。

【珠珠（奶茶版）】：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就先拜拜。

敲门声响起，李寒洲想到可能是沈沐芝，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喉咙用力吞咽一下，才挤出那两个字，“进来。”

活动总执行带着流程表走进来，看到李寒洲的造型一愣，又很快明白过来，“李老师，你们公司倒是挺会炒话题。来，我先讲下今天的大致流程和重点环节，然后就去彩排。这次时间紧张，没有给你们提前练歌的时间，好在你和沈老师都不是专业歌手，不会被挑剔唱功。见面会上安排的歌曲都是电视剧的主题曲和插曲，按理来说都比较熟悉，能看着提词器唱完就行。”

李寒洲点点头，问：“沈老师那边也已经对完了吗？”

“对，她过来的要早一些，妆造完成后就对过了。”

一番沟通后，总执行满意的收起流程表，“走吧，去彩排，我让助理去通知沈老师到后台候场。”

李寒洲拿着花绳走向候场处，直到看见穿着华服的清冷背影，她停住脚步。还没等调整好心态，身边的总执行已经热情地招呼起来，“沈老师，我们来了。”

舞台的灯光恰好调至全亮，沈沐芝背光回首，身边几个工作人员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目光焦点都聚焦在那张轮廓清晰层次立体的脸上。

李寒洲和她对视许久，才向前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轻声说，“久别重逢，沈老师看到我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当然没有高兴的神采，沈沐芝的泪水盈满眼眶，用力忍着才没有落下来。

她极力掩盖声音的颤抖，“人在极度开心的时候，是会僵住的。说明再次相见，我的开心值已经登顶，这样的诚意够吗，李老师。”

说着她把手放在伸到眼前的那只手上，回退一步站到李寒洲身边，认真看过李寒洲身上的每一处，确定没有受伤，才把悬了许久的心放下，指着花绳说，“怎么只给你安排道具？”

李寒洲用力回握她的手，“是我们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