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药典医书的洗礼,沈令仪当即觉察出他情况险要。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担忧地扬声连连叫喊着他的名字。
“陆鸿晏!陆鸿晏你醒醒啊!”
她反复地呼唤着,昏迷之人依旧无动于衷。
沈令仪倏然间灵光乍现,试探性地张口:“陆潜?陆潜!陆潜你醒醒!”
长久的沉默使得沈令仪逐渐绝望,然而须臾发觉陆鸿晏手指忽然微微颤动,沙哑着嗓音抱怨道:“你好吵啊。”
沈令仪欲哭无泪地握住他的手掌:“你在发热,千万别昏睡过去。”
“伤口发炎感染,高热乃是常态。”
陆鸿晏疲惫地半抬眼眸,滚烫的温度摧残着他的意识,竭力支撑着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沈令仪慌乱:“有何办法?”
脱口而出的无助询问背后,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如今除非立即离开山雾区域,否则任由水汽侵袭下去,陆鸿晏也再无任何破局之法。
两人心底皆是清清楚楚地明晓结局,夜色里只余陆鸿晏虚弱的咳嗽声偶尔响起。
她自嘲似的自问自答:“哪还有什么办法......”
同为将死之人,沈令仪不觉涌现惺惺相惜之意,眸光晦涩地凝视着残废的腿脚。
“倘若我未听从你的话语剜出铁钉,想必眼下尚且能够勉力一搏。”
陆鸿晏轻笑地喘声:“倘若未曾剜出铁钉,旧疾新伤相叠加,残废乃迟早的事。”
“有何区别?”沈令仪嗤笑着同他对视,“我的腿脚早在宸王府时,便被你弄得失去知觉。”
他缄默须臾,复杂混沌的黑眸里藏着斑驳的心事。
“曾经那些烈药可逼出积寒,彻底将陈年腿疾所治愈,唯二的缺陷便是过度失眠与食欲不振。”
“鼠疫前夜,魏朔溜进地牢之时,解药也随之传递而来。”
陆鸿晏的话语宛如漩涡般撕扯着她的意志:“是你主动放弃了解药,用最愚蠢的铁钉法摧残着自己的身体。”
她岂能未卜先知?她又岂能算无遗策?
沈令仪嘲弄地笑出声来:“的确是我愚蠢,可时光若能重来,我依旧会选择放弃它们。”
她捧起陆鸿晏的脸颊,湿透的发丝淌着水滑过手腕,沾染些滚烫的热切。
“陆潜,你的话语我一字都不敢相信。”
“你说谎。”陆鸿晏晦涩地敛眉。
沈令仪恶劣地将樱唇凑近,浅浅的呼吸洒向他的唇瓣:“我乃将死之人,又何必再说谎。”
两人的呼吸相互交缠,对视的眼眸里闪烁过贪嗔痴慢疑混合的繁杂。
陆鸿晏眼底最后一丝柔情也消失殆尽。
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然突然抬手摁住沈令仪的后脑勺,将两人唇瓣紧紧相压。
沈令仪“唔唔”地想要挣扎,不料陆鸿晏宛若铁臂般死死禁锢住她的动作,唇齿毫无章法地肆虐着。
他似乎疯了。
而她......也亦然。
时空蓦然回溯至多年前出发前夜,醉意盎然的沈令仪将柔情的心事剖析开来,期盼着他平安归来。
彼时,他也是这般亲密地亲吻着她。
沈令仪逐渐顺从地垂落眼睫,双臂熟练缠绕上他的脖颈,压得两人相贴得更加紧密。
没有柔情蜜意,亲吻也变成弱肉强食的撕咬,人世间最亲密的举动,被他们做的宛若物竞天择般厮杀。
铁锈味化开在唇齿间,沈令仪分辨不出是谁的伤口在渗血,只记得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对方疼痛。
切切实实的疼痛,会比虚无缥缈的爱意更令人着迷,窒息的撕咬里哪怕能窥见一丝一毫怜惜,都能使得双方惊喜。
其实所谓恨者,遗憾也。
此恨绵绵无绝期,非是仇怨似高山永永远远地横亘在羁绊之间,而是爱而不得,且不肯诉之于口的遗憾,阻碍着相互靠近的念头。
沈令仪感受到浅淡的龙涎香味将她围绕,浑身血液疯狂地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你喜欢林祺然。”
陆鸿晏微微抽离,沾血的唇瓣在迷茫的夜雾里红润润地泛着光:“同时......也可以喜欢我。”
沈令仪鼻尖贴近他滚烫的体温:“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将心一分为二,也不可能喜欢单纯视作知己的林祺然。从始至终,她所恨之人单单只陆鸿晏一个罢了。
“无法破阵,死前再撒谎骗骗我罢。”他轻嘲道。
沈令仪轻轻啄着他的伤处,倏忽粲然地笑起来:“与你同死也罢,到阎罗殿后再分出胜负。”
借着死亡与疯狂的掩饰,她大胆且恣意地将情绪发泄而出,淡然面容里压抑三年的感情,终于在湿漉漉的水雾里迸发。
她的泪滑落至他的手心,烧出火热的温度。
“陆潜,我好恨你。”
“恨我好啊。”
陆鸿晏耗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搂紧怀里:“能恨我,也好过彻底忘记我。”
他微微咳嗽后,孱弱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仿佛落水可怜的小狗将头颅埋进沈令仪的颈窝:“我也好恨你……”
水雾弥漫,失温的耳鸣令沈令仪听不见耳畔浅浅的呼吸,她只能感受到陆鸿晏身躯的重量全然落在她的肩膀。
沈令仪垂眸,她依旧做不到甘心等死。
她熟练地将手指钻进陆鸿晏的交领,掏出开膛破肚所用之利刃,面无表情地抵在自己脖颈。
夜色笼罩里灰蒙蒙的四野寂寥无声,沈令仪捏着利刃的手指逐渐发颤,暗自博弈着未知的可能。
她紧闭双眸,流水恍若断线的珍珠,抵着脖颈的利刃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强烈的求生意识似无数横生的藤蔓,牢牢缠绕住沈令仪的手臂,阻止着利刃再往深处划去。
俄顷,呼吸里的雾珠逐渐消逝。
沈令仪错愕地回头,原来牵制住她的不是执念,而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徐青轩从容不迫地抓紧利刃一端。
不知何时白茫茫的山雾已然散尽,只剩湿润的水汽还在空中徘徊,沈令仪怔怔地盯着他。
“你无心破阵。”徐青轩淡淡定论。
沈令仪心酸地质问:“为何阻挠我?”
徐青轩不言语,只神色自若地将利刃抛远。
他分开地上紧紧相依的两道身躯,轻而易举地将陆鸿晏捞起,稳稳躺好在黄鹿后背。
而后徐青轩横抱起沈令仪来,三人一鹿缓缓朝着道路深处走去。
沈令仪酸涩的心脏狂跳不止。
“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徐青轩慨然微叹:“何必如此执着。”
折返而归,为的是他心底难言的触动,徐青轩手臂托举着她残疾的双腿,敛眉微微迟疑。
“隐隐记得,我曾制造过轮椅。”
沈令仪张唇还欲追问,后颈却忽然被手刃劈砍,旋即安静地昏倒在徐青轩怀抱里。
“聒噪。”他凝视着她眼角的伤疤。
徐青轩冷肃着面容与鹿前行,慨叹声消散于广阔无垠的天地间。
“至于破阵,等你凝心时再试也不迟。”
影峡峰底端乃鲜为人知的天然桃源,临湖依建起清雅的草庐,素湍绿谭,清荣峻茂。
陆鸿晏转醒时喉咙干痛得厉害,额头上翻涌的滚烫已经消退,只残留些昏昏沉沉的感觉隐隐作疼。
转眸身侧同样躺着昏迷不醒的沈令仪,两人拥挤在一床干草堆积铺成的床榻里。
即使毫无意识,她的眉目也疲惫地皱成一团。
草庐木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毒姥端着两碗黑糊糊的米粥迈进来。
“幸好还没死在外面,免得增添我影峡峰的晦气。”
说罢,她颇为愠怒地将碗勺磕在桌面:“真是麻烦,搞得还要我来伺候你们。”
毒姥轻蔑地瞥视着两人,紫黑的尖甲指向陆鸿晏的方向。
“你先醒来,那你先喝。”
陆鸿晏坐起身来,缓缓端起手边卖相黝黑的米粥,极其刺鼻的药材味熏得他发晕的脑袋倏然清醒。
他仔细嗅嗅:“煮过连翘与藿香。”
“非是毒药,倒也不必这般谨慎。”
毒姥听到陆鸿晏再度准确地将成分分析出来,眉眼间流转的凌厉逐渐被期待所取代:“此乃特制药膳,天下独一无二,看看你还能分析出什么名堂。”
陆鸿晏微微摇晃着这碗奇异的药膳,里面的稻米煮得稀烂,还混杂着许多破碎的异物。
他紧蹙眉心吞咽着米粥,伴随着苦涩的药味流连在舌尖,还能咀嚼出饶有黏性的不明肢块。
毒姥期待地询问:“如何?”
“还有金银花和炙麻黄。”陆鸿晏努力回味着药膳的口感与滋味,“切碎的折耳根和红景天,苦杏仁炒干磨粉,再腌制于甘草露里。”
他深邃的眼眸宛若幽潭,始终分辨不出缺失的某种药材,也是那种粘性破碎物的由来。
“余下还有味药引,我着实分辨不出。”
“精通药理之世人寥寥。”
毒姥眼眸里划过明显惊叹与赞誉:“此药引你不知晓方为常态。”
迎着陆鸿晏疑虑的眼神,毒姥激动地伸手从皱纹里抓出黑虫,蠕动的身躯仿佛在朝他炫耀般展示。
“此物乃珍贵独特的药引。”
以颜养蛊,化为药引,陆鸿晏没想到这种几近失传的苗疆秘法,他还能有机会亲眼见证。
他面色僵硬无比,回忆起黑虫被碾碎后混在米粥里,黏性的肢体还被自己反复品味和咀嚼。
毒姥见状撇撇嘴:“若非见你有些天赋,千金难求的宝贝用以熬药,算是着实便宜你了。”
“等她醒来后,记得提醒她趁热服用。”
毒姥嫌弃地扫了眼沈令仪,嘱咐道:“还要记得提醒她,醒后到湖畔石洞里会会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