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尽醒来的时候，耳边是秦沂近乎崩溃的声音，这些声音引来了外面的护士医生，一群人挤进来，见这个平日只有秦医生进进出出的房间多了个人，而秦沂则伏在床上人的胸口大喊大叫，仿佛疯癫。

陆无尽很能理解他，眼睁睁看见这么在乎的人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失去生命体征，呼吸停止，心跳消失，这的确是一种堪比凌迟的折磨。

而比这更为折磨的，是为了终止这种凌迟，亲手结束这个人的生命。

这样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也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三四个人都没能把秦沂从江行舟身上拉起来，江行舟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危险警告，生命在这具身体上迅速流失。

秦沂大喊着，求着身边的同事，“救他！快救他！抢救！”

医生们无法理解一个一直躺在这里的植物人生命值为什么突然急剧下降，同事的疯狂也让他们没反应过来，好在职业素养让他们在这种时候做出了条件反射般的反应，拉着秦沂，呼喊同事，送入急救，一切都是这么的慌乱而迅速。

陆无尽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切，期间好像有人上前询问他的状况，那个小护士看他面色苍白僵硬，担心他也出了什么问题，可陆无尽什么反应都没有。

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和他没关系，他显示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眼前的场面。

他脑海里只有最后一刻，南柯在他耳边痛苦的抱歉声，如同困兽。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这份痛苦。秦沂癫狂，南柯一遍遍道歉，而陆无尽，好似还身处一个与他无关的梦中，一切清晰又模糊，似远似近。

陆无尽恍惚地抬手，抚摸自己的心口，那一处的刺痛穿过梦境直达现实，肋骨制成的凶器，却是解脱陆无尽的帮手。

那一刻，陆无尽的心脏被刺穿，也被填满。

陆无尽什么也想不到了，所有的问题，未知的答案，秦沂的声音，忽然都离他远去。

扑通一声，陆无尽在他们身后倒地。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房间里的局面更加混乱，无数双脚在陆无尽眼前晃来晃去，人群之外，是秦沂怔愣了一秒的脸，江行舟出事，陆无尽也出事，所有的事情在一晃之间变得无法收场，他想不到为什么走到这个结局。

陆无尽不知道自己在床上具体躺了几天，只觉得做了许多个梦。

他从前是不做梦的，遇到南柯之后开始做梦，在自己的梦里见到南小柯，在别人的梦里见到南柯。这两个人长着完全一样的脸，不一样的是眼神。

南柯坚定，南小柯偏执。

但他们两个都不在他这几天的梦境里，他梦到的只有一场火，一场熊熊大火，围绕着他，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烧毁。而他站在火焰中心，寻不到出路。

这场火烧了很多天，直到他再次醒来。

长时间的昏睡让他意识恍惚，清醒得并不容易，但耳边人的争执逐渐清晰，提醒着他那场火要消失了。

江行舟的声音有力却难掩退缩之意，缓缓传来——

“秦沂，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这种好也曾经在我父母身上发生过，可是诺言想要兑现太难了，说出去的话要坚持下来也没这么容易，他们没做到。”

秦沂想争辩些什么，打断了江行舟的话：“我等了你五年还不够吗？你要我怎么证明？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

江行舟没有因为秦沂的追问生气，仍旧平静，可平静之下却凝聚着惊涛骇浪，那是扎向秦沂的千刀万剑。

“你不用证明，是我卑劣恶心，是我肮脏黑暗，是我——配不上你。”

陆无尽之前在江行舟梦境的二楼里就能看出这人在童年的创伤中留下了阴影，这样的阴影让他心理出现问题，他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压抑着自己，长时间的向内输出激荡着他，让他无比抵抗亲密关系。

他害怕失去，所以选择不开始。

“秦沂，”他继续说，“我很抱歉，可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这段亲密的感情时我也很崩溃，我知道这样的我会让你遍体鳞伤.........我........”

“是你当初说要保护我的！”秦沂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是你先对我好的！江、行、舟！”

“对不起。”能回应秦沂的只有这三个字，以及——“谢谢。”

江行舟道，“谢谢你为我做得一切，我们分开吧。”

明明还没在一起，就先分开。

秦沂明明刚才还火冒三丈，恨不得冲上去揍江行舟一顿。可这会儿他也平静下来，两个人的呼吸都这么清晰，白炽灯下的他面无血色。

他没有立刻说话，好像在等江行舟的挽留。但江行舟没说话，于是秦沂深吸一口气，道，“江行舟，只要你跟我道个歉，我可以.......”

“秦沂，你不该这样。”江行舟打断他。

秦沂愣住，耳中一片嗡鸣声，江行舟又说了什么，可他听不见。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自己慢慢张嘴，说了一个字。

“好。”

这俩人声音都不大，但还是让陆无尽的意识慢慢清醒。声音再次远去，他睁开眼睛。

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刺痛他久闭未睁的眼睛，他刚睁开眼又闭上，床边的医生捕捉到这一幕，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道，“醒了？”

声音很熟悉，正是刚刚还在和江行舟说话的秦沂。不过那个时候的声音离陆无尽有些距离，应该时在门外，就这么两秒，秦沂就进来了，动作还挺快。

陆无尽撑着坐起来，秦沂手上抱着病历单，没什么表情，和刚才声音里透出的咬牙切齿判若两人，他从上往下又扫视了一下陆无尽的身体：“没什么大事，回去好好休息。”

陆无尽知道自己没什么大事，只是太阳穴还突突地疼，他靠在床上，随口问道：“你跟他没事吧？”

听江行舟那音量，抢救的结果应该时好的，陆无尽又道：“我就说嘛，他迟早会醒，你偏要折腾这一趟。”

说到这一趟，陆无尽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终于完全睁开眼睛。

秦沂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脸上也没有一点儿和江行舟吵过之后的委屈生气，眼睛里的冷淡倒是有些熟悉。

是几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秦沂看向陌生人的眼神。

没等陆无尽问，秦沂移开目光，道：“谁？”

陆无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想解释又怕自己现在提到江行舟的名字会让秦沂不舒服，只好模糊不清地答：“那个谁.......”

秦沂站在床边，歪头低垂目光看着陆无尽，目光越来越疑惑，只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是不是趁他不注意自己乱动磕到脑袋了？

“哪个谁？”

陆无尽纳闷这人脑子是不是被江行舟气糊涂了，“啧”一声，“江行舟啊！你俩刚才在走廊上吵成那样，我又不是聋子。”

听到江行舟名字的时候秦沂面色果然变了几变，可到最后依旧是不解，还带着些警惕，防备地看着陆无尽，“你怎么知道他？”

陆无尽本来就头疼，问半天这人还听不懂人话一样一直反问他，这会儿更是把陆无尽当傻子一样，陆无尽气笑了，“我怎么认识他？不是你拉着我认识他的吗？”

秦沂仰起头，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们很熟吗？”

这话把陆无尽问住了，他们当然熟，甚至可以用同生共死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现在，这个人居然在他面前问“我们很熟吗？”

陆无尽抬头，见秦沂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有些茫然：“不、不熟吗？你叫秦沂，我叫.......”

秦沂从病历中抬头，道：“陆无尽嘛，我知道。”

“是啊！咱俩不熟吗？”

秦沂指尖的笔换了个方向，敲了敲陆无尽床头贴着的信息，在姓名一栏点了两下，“你住院之后的检查是我安排的，你要非说熟，也可以。”

陆无尽完全愣住，一时间没明白秦沂话里的意思。后者站直身体，夹板夹在胳膊下，两只手插进口袋里，道，“虽然你是患者，但我也只是你的医生，我的职业素养要求我为你治疗，现在你好了，就不要缠着我，而且，不要跟踪我。”

最后五个字秦沂一字一顿，像是在警告他。

陆无尽呆滞地看着秦沂。

秦沂这张脸太引人注目，穿着白大褂更是锦上添花，如高岭之花不可亵玩，或许是经历过类似地事情，所以将陆无尽和那些人混为一谈，连带着看他的目光也满含厌恶。

陆无尽还想说些什么，秦沂转身就走，没给他说话的时间。

没过两分钟就有护士进来，对陆无尽道：“秦医生说了，你已经符合出院条件，来把账单结一下就行。”

陆无尽还没反应过来，等护士也准备走的时候，他才问：“我.......我怎么了？”说完顿了顿，见护士不太明白，又补充一句，“我是说，我为什么住院？”

护士笑了，“你自己为什么住院你也忘了吗？”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陆无尽忽略，又有什么东西填补他脑海的空白，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哦......”上一个梦境太危险，他从楼梯上坠落，撞到腿，出来之后疼了好几天，他忍不住了才来医院。

护士等了几秒，看他没什么事了，又催一遍，陆无尽才从床上下来，挠着脑袋自言自语，“上一个梦境.......是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