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林迁雨洗漱完,披上外套摸到了宿舍门口。十二月的沪城,凌晨六点天还没亮,她走到门厅,站在门檐下往外看。外面下着雨,尽管在黑漆漆的世界中什么都看不见。
雨点落在地上,沙拉拉的声音,刮着风,门口种了几棵法国梧桐,叶子飘下来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跟着大部队重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云层很厚,灰的发黑。叶知秋打了个喷嚏。几十人挤在门厅里,谁也不想出去淋雨,就这么僵持住了。
突然远处跑来一个人,原来是探子急报:
“报——!教官说先呆在宿舍原地等待,具体安排另行通知!”
人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人潮逐渐散去。到最后,只剩下了林迁雨一个人。她坐在栏杆上,左脚点地,右腿悬在空中,戴着头戴式耳机,迷彩服外面披着黑色大衣,望着外面熹微的天色。
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叶知秋果然站在背后。
她抬头,看着划过的雨点。冰凉的风在吹,云是很淡雅的灰白色,满地石砖湿漉漉的,积起的水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叶知秋看起来呆呆的:“真漂亮。”
“嗯。”林迁雨点头,“我也觉得。”
叶知秋把手伸到房檐外,一滴雨落下来滴到之间,吓得她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她吹了吹指尖,轻声道:“雨不大。”
林迁雨扒下自己头上的耳机,挂在了脖子里。她仍然坐在栏杆上。抛开军训不谈,这个地方的确很好看。雨下的不大,雾一样的,看不清几十米外的东西。视野内的不过几棵梧桐树,落了满地的巴掌大的梧桐叶,还有宿舍外草地上的篱笆,借着篱笆长起来的几株月季。粉色的红色的都有,被雨打的一颤一颤。
“假的吧。”林迁雨回过眼来,看了一眼那两朵小花。
她没有说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叶知秋显然听懂了。
“是不是假的,看看不就知道了?”
猝不及防地,叶知秋从门廊里跑了出去。林迁雨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在了篱笆边,俯下身看那两株花。
“不是叶知秋侬脑子瓦特啦?”
林迁雨嘴上骂着,却从门廊栏杆上跳下来也冲了出去。
叶知秋没穿外套,她穿着一身海军的蓝色迷彩服,笑吟吟地对她说:“叫叶子。”
“洋泾浜。”林迁雨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叶知秋恍若不觉,继续看着那两朵花儿:“花瓣很软,应该是真的吧。”
林迁雨:“冬天了,还有月季?”
叶知秋:“沪城天气暖,花儿开的早很正常的。”
林迁雨:“你这算不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叶知秋:“我心里哪有猛虎啦,顶多算心有大橘细嗅蔷薇吧。”
接下去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雨点打在背上,手上,头上,脸上。不疼,软软的,带着点冬天的微弱寒气,只是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就变成水汽蒸发了。叶知秋端详着地上的树叶,林迁雨往远处看去。男生宿舍是和她们一样的一座西式小洋楼,和女生宿舍隔了一片小树林,远远地半隐在雾雨中。她回头,看叶知秋。叶知秋梳了个马尾,刘海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温柔地看着花,水滴落在她面前也不出声,悄悄的。
雨天就是这样的天气。脱了狂暴之后它只剩这样的温柔,水就应该是这样温柔的,从脸上,从眼前拂过,沾在睫毛上让你眨眨眼。叶知秋就眨了眨眼,她蹲在地上抬头看抱着双臂的林迁雨。她瞪了她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这是生气呢吗?叶知秋想了想又笑,她像个生闷气的小孩子。
两人快步奔回了宿舍楼。林迁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叶知秋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片,调笑般地问:
“你名字里都带了个‘林雨’,怎么还怕淋雨啊?”
林迁雨斜瞥了她一眼,不满地说:“别玩你那个谐音梗了。要扣钱的。”
所以一栋楼的人就这么困在了宿舍里。宿舍没有书桌,几十张床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地方。教官的旨意传达下来,让她们写军训日记,写完要收,引来了阵阵哀嚎。林迁雨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坐在了被窝里捧着书看。
叶知秋搬了个小马扎凳,在林迁雨床上垫了本书,写起了军训日记。
叶知秋对这种形式主义作业一向很有心得。她字写得好看,拿起官腔官调更是信手拈来,写一篇五百字的日记也只要她十分钟。前几天被林迁雨谈了条件,包下了四天的日记,有的她忙好一阵子了。
叶知秋的笔在纸上沙沙响着,窗外雨滴和风正相互追逐着,宿舍里时不时传来交头接耳声和笑声,一幅青春的场面。叶知秋写的很认真,下笔如同行云流水。她一边写着,一边跟林迁雨说话: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很好。”
“你指什么?”林迁雨翻过一页书,“是每天跑操还是喊口号站军姿?”
叶知秋早习惯了林迁雨这幅呛人态度。她摇了摇头:“都不是。”
她换了一页纸继续写字,一边写一边说道:“我们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在上学的,可现在我们却舒舒服服地在寝室里,写着字,聊着天,淋着雨看花,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像是从学习中偷出来的时光一样。”
“且过且珍惜吧。”林迁雨说。
“——这才是我梦想中的青春生活!”叶知秋伸了个懒腰,喊道。她抹了一把脸,盖上了笔盖。
“唉,想写小说。”
“你写吧。”林迁雨又翻一页,“上次的后续还没给我看过呢。”
“这不是最近没空吗。”叶知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等会去就马上期末考了,等寒假我一定多写点。”
国防教育军训的这五天和夏天那次真的不同。如叶知秋所说,这段时光的确像是偷来的,充满着笑声,嬉闹和微小的美。
她们在水泥地上扎帐篷。
她们向着远处扔出木柄手榴弹。
她们在草地上蛄蛹着匍匐前进,直到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泥土和青草。
她们在床上读书,伏着身子写字,和寝室的床友们打牌,然后互相大笑着嘲笑对方。
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她们还走了六公里的行军拉练。队伍小跑着,在傍晚微凉的风里,唱着《强军战歌》和《追梦赤子心》。
林迁雨和叶知秋坐在返程大巴的最后一排。叶知秋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大巴一转方向,便驶上了回到据海高级中学的公路。
林迁雨百无聊赖听着歌,众人都累了,也没有来时再玩狼人杀的兴致。叶知秋头靠着窗,盯着高速外划过的一栋又一栋楼房,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戳了戳林迁雨。林迁雨奇怪地看着她,只见她开始翻起自己的包来,好半天才从最底下翻出一副手套,是看电影那天林迁雨给的那副。
“喏,还给你。”
林迁雨刚把手套塞进羽绒服外套,就看见叶知秋巴巴地望着她。这家伙指定没安好心。
“林子......”
“干嘛?”
“我手冷,给我暖一下好不好。”
林迁雨没好气地就要掏手套,被叶知秋拦下了:“诶诶诶不用,不用!”
“那你还想干什么?”
“林子手给我握一下就好了,嘿嘿。”
真拿她没办法。
叶知秋两手握住了林迁雨的右手。林迁雨的手很白,而且很软,手指纤长,可以弯到手背那边,叶知秋试了试,自己就不行。
林迁雨很讨厌夏天,但并不讨厌冬天。她不怕冷,衣服也总穿的少,但手却依旧暖暖的,虚握住叶知秋的双手,很轻很柔。
“好了没?”
叶知秋继续哀求:“林子给我吹一下就暖和了。”
林迁雨:???
最后还是吹了。她把叶知秋两手举起来,俯下腰去轻轻哈了一口气,结果立马就红了脸。叶知秋看她这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捏了一下她的脸。
林迁雨立马气急败坏。她扬起指节敲了一下叶知秋的脑袋,嗔道:“整天就想着得寸进尺。”
叶知秋不好意思(意犹未尽)地抽回了手。她把包挂在了座位前面,问:“你寒假有空出来玩吗?我生日。”
“期末还没考呢,就想着寒假的事情了?”
“就问问而已嘛。”叶知秋撇嘴道。
林迁雨托腮:“我考虑一下。”
车里暖气开的有点足,林迁雨被吹的有些昏昏欲睡。她把围巾围起来,枕着座椅背睡着了。
叶知秋一直没睡,正举着手机追小说更新。车辆过减速带一颠又一颠,林迁雨虽然没被摇醒,脖子也保持不住平衡了。头歪着歪着,就歪到了叶知秋肩头。
叶知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她吵醒了。林迁雨一头黑色齐肩短发没有扎,披散在叶知秋肩上,睡的很熟,微张着嘴均匀而缓慢地呼吸着。她睡着的时候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也没了呛死人不偿命的话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靠在叶知秋肩头,发丝划过叶知秋的脖颈。
叶知秋放下手机,也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林迁雨好暖和,好轻,好温柔。
暖暖的很安心。
她轻轻闭上了眼,任由着林迁雨枕在自己肩头,卡其色的围巾搭在她腿上,凉凉的触感。
一路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