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看到的我,真的是我么?”
短短一句话如同水滴掉进平静的湖面,不经意间便在心间掀起层层涟漪。
微祈宁垂下眼帘仔细品味他的话。
难怪她偶尔会觉得陆无砚这个人很割裂,排除了失心疯的可能,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在。
依他之言,一具身体里同时存在“两个人”,应当便是最早的双重人格,或者叫“分离性身份障碍”。
这个时代没有分离性身份障碍的概念,她对此了解也不多,只知道是人在同一时刻存在两种思维方式,且两种思维的运转和决策互不干扰和影响,完全独立运行【1】。
若真是如此,他说的每一句“不知道”,那都是真的不知道了。
可这未免太荒谬,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得了精神病?
是一直都这样,还是她来以后才这样的?
前文有说,任务者由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的到来会对世界完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包括但不限于当下的环境,周围生物的行为、能力、心念等,再严重些,影响到人的精神也是完全有概率的。
若真如此,放任下去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而且眼下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她不会治。
但凡是别的什么问题,她都敢凭借之前的经验上手一试,可唯独这有关病证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论心理医生还是身体医生,那活可真不是谁都能干的啊!!
微祈宁不动声色抬眸瞟了陆无砚一眼,皱着眉头陷入纠结。
他哪个才是主人格啊?
找到主人格之后咋办啊?
言语感化行不行得通啊?
陆无砚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只知道她表情变了又变,从疑惑到迟疑,一双清眸转来转去的灵动,抬眼时,面上明显划过一抹微妙,好像在盘算下一步要算计谁。
事实证明,他小人之心了。
微祈宁蹙着眉在原地定了半天,好不容易有了点别的反应,抬起脑袋却是问他——“你为什么完全不惊讶啊?”
她是真好奇。
代入自己设身处地的想,除了心理医生以外,要是有其他人冷不丁和她说“你身体里有另一个人”这样的话,她不光会认为对方才有病,还势必得将人骂个狗血淋头。
反正是万万做不到像他这样平静的,平静地仿佛局外人一般。
闻言,陆无砚轻轻一怔。刚端起茶杯的手也不自觉顿在唇边,就着这个姿势陷入短暂沉默。
见他不语,微祈宁以为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
她并不想揭人伤疤,于是利落地转移话题道:“额,那个,我想问下,你这个情况,大概持续多久了?”
男人目光游离,声音有些飘:“八年?十年?记不清了。”
微祈宁抿唇不再多问,暗自斟酌,同时一心二用的飞速在脑海里检索来之前穿越协会给的资料。
他今年二十七岁,就先按在这个时间来算,在十七那年便已初见端倪。
十七岁那年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还真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陆无砚走出冷宫。】
可惜并未亲历,无法体会其中的血泪。只能从寥寥几笔的文字里得知陆无砚在外头过的也不好。
会是因为这个吗?
她不敢问,索性闭上嘴。
陆无砚仍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到周身已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下来。
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
这个问题,还真把他问住了。
唇边浓烈的茶香扑鼻,带着微微的清苦,他仰头抿了一口,又慢慢咽下去,任由涩意划过喉咙。
杯子里的茶水早已冷透了,不光闻着苦,尝着更苦。尤其他为了保持大脑时刻运转,在壶里放了成倍的茶叶。
可他记得自己一直不喜欢茶叶的。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撂下杯子暗自思索,眸光跟随着水里起伏的茶叶一上一下,渐渐出了神。明明此时是夏天,他无端觉得寒冷,如同全身坠进冰窖似的,但心头又涌出一股无名的热。
*
“你看他啊,和条丧家犬一样。”
“从小在冷宫里长大的皇子,又不受宠,在这种地方,可不就跟狗一样任人欺凌吗!”
“就是,新帝登基,连个侯爵位都没给他,摆明把他忘了,现在他在这宫里,地位比咱们都不如。”
“哈哈哈哈……”
凌冽寒风穿过少年打满补丁的单衣,常年挨饿的单薄身子摇摇欲坠,劲风几乎刮散了他浑身的骨头。
少年头也不抬地往前走,周遭太监的嘲弄声一句句往耳朵里钻,但他不想去管,也没精力去管。
他太饿了,已经三天没有进过食。现在只想赶快回到那个有墙有顶的四方屋子里去,去暖一暖浑身僵硬的血。
幸好今天运气不错,他遇到一个心肠很好的老嬷,给了他一个馒头吃。只要再拐过一个弯,就可以回去和母亲一起好好享用了。
少年不愿多事,可惜那些阉人并不打算让他如愿。
长期处在最底层的奴才们,早就在压迫中扭曲了心智,惯于捧高踩低,将旁人的苦难视作娱乐,尤其乐意看到高位者落难。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狗眼看人低。
“哎,你们看他,衣服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一老太监道。
有人提起来,其他人便也眯着眼睛去看。
不看还好,这一细看,少年的身段真好啊,四肢修长,宽肩窄腰,宽松破烂的衣服也丝毫不掩其玉树风骨。
再向上,尤其是那张脸,若是个女人,保不齐要迷倒多少人,这天底下又要多多少昏君。
可惜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
几人对视一眼,狞笑着跟上少年的步伐。
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回到家,或许那环堵萧然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半分家的温暖也没有,只能称为有墙有顶的房子。
但他并不在意,因着这里有母亲的痕迹。
少年踏进房子,正转身准备关上门——方才在路上议论他的三个太监先一步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道。
为首的老太监盯着少年微鼓的胸口,怪笑一声:“七皇子,偷东西可不是好习惯。”
“我没偷东西。”
“那你衣服,里藏了什么?”
少年一慌,下意识护住胸前。
“什么都没有。”
那里有一个馒头,他以为他们是来抢夺馒头的。
老太监也注意到这个动作,不动声色冲身后一挥手,便有两人上前制住少年。
可惜单薄的少年哪里是那两个人的对手。
他奋力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监将手伸进他的衣襟里,用两根手指夹出那个馒头。
“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人证物证具在,还嘴硬吗,七皇子?”
少年目光坚定:“这不是我偷的。”
“七皇子,说谎可不是好孩子该做的。”老太监说着,不自主搓了搓指尖,眼神在少年身上扫来扫去。“为了对旁人,以及对您负责,杂家得检查检查您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彼时的少年初出茅庐,哪里看的懂几人眼里的银.会色彩,只知道那个眼神让他本能的感觉到不舒服。
可老太监肮脏的爪子已经顺着他的脖颈探下去。
与此同时,内室的女人醒了。
“咳咳咳……砚儿,是你吗?”她身体早已病入膏肓,每个动作都在加速死亡。
老太监也听到动静,他收回手,转而好奇的冲内室而去。
“母亲!!”
少年登时如同一只暴躁的小兽般激烈挣扎起来,试图靠蛮力挣脱桎梏,可惜对方另外二人早就有所防备,他们一人抓着少年一条胳膊,连拉带拽地把他往里头带。
馒头随着动作落在地上,滚动几圈,沾了土。
推搡间,少年被狼狈的推倒在地上,二人始终不忘任务,尽职尽责的将“搜身”进行到底。
这衣服并不合身,要是真藏了什么东西,在如此动作下也该掉出来了。
少年后知后觉意识到搜身只是一个借口,恰在此时,内室突然传来一道虚弱又慌张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屋内,女人含着血,将匕首比在颈间。
屋外,少年被压在地上,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铺天盖地的绝望几乎将他掩埋。
怨懑脑海横冲直撞,被压抑在心底的恨意慢慢滋生。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仇恨过这个世界。
挨饿受冻的时候没有,备受欺凌的时候也没有。
可现在,他真的很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的苦难都要加身于他?
为什么这些人,谁也不肯放过他?
要是这些人都死掉就好了。
他们都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好的念头一旦起来,便像杂草一样在心里疯涨。
同时,少年被压在地上胡乱抠挖的手摸到了一块石头。
他双目赤红,收紧五指,将石头死死攥住,不顾尖锐的棱角会划伤掌心。
“啊——!!!”
声嘶力竭地惨叫声划破黑夜,凄厉无比,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胆战心惊。
老旧的窗棂吱呀作响,仿佛在奏响悲鸣。
三名太监倒在血泊里,旁边是染血的石块与满地的红,而少年浑身鲜血,跌跌撞撞地去捡馒头。
匆匆赶来的三王爷愣在门口,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原本是想来拿少年寻乐子的。
因为,他让人指使宫里的嬷嬷偷了个馒头给少年。
一直软弱忍让的七皇弟……居然……居然敢……
“杀人了……杀人啊!!!”
*
“因为……记忆经常出现断层。”陆无砚道。
那件事的结局,是他本想去安慰母亲,但身体突然莫名其妙的很累,他甚至以为是自己要死了才如此,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而再醒来时,母亲已经入葬。
他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微祈宁迟疑了三秒,才猛然醒悟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回应方才的问题。顿时,一种难言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
分离性身份障碍是这样的,双方通常不知道另一个人格的存在,也不会有另外的记忆,看来他并没有说谎。
可他们自己没有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其他人不会怀疑吗?
蓦地,她脑海里突然涌入一个大胆的想法。
为了验证,她试探道:
“你现在跟我的这些话,不会是为了拉拢我吧?”
一个温和有礼的主公与一个暴虐成性的主公,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谁更得民心些。
再往深了想,他现在主动说起这些,让她小心自己,另一个“陆无砚”也完全可以和心腹提起这件事,让他们同样小心自己。
这一来一回的,所有人都直知道了军营里其实有两位“陆将军”,他们更希望自己的主公是谁?
答案毋庸置疑。
显然陆无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很大方地承认了。
“是。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你记住我是什么样子,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我。”他说话一字一顿,面上隐现癫狂之色。
微祈宁了然,她确实猜得没错,这个人格有独占身体的趋势。
只是现在不知道这个是不是主人格,她亦不想多费心思揣摩,所以并不敢贸然肯定这番话。
这其中利害关系太过复杂,下一步如何,还要等见过另一个人格以后才能定下来。
毕竟接到的任务是拯救反派,而不是站这种不明所以的队。
至于现在,她只关心一件事,也是来此的唯一目的:
“说了这么多,宋野跑了,你怎么不派人去抓。”
“………”
见他不语,她心中已有判断,但还是想要问个肯定。
起身,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澄明道:“那我换个问法,他的将军令是你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