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素来对了却自身。
李四冷眼看着这个男人,他孤寂一人在此,昔日人潮散去,滚滚红尘中他的身形一直挺拔。
也是,沈大人怎么会如此,倘若因此改了,也就不是他。
禾原的故事,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和昭华台下父母爱讲给小孩子听的童谣不同,一心为善的君子不会得到该有的感激。
李四对自己的理解很清晰,她的血剖开来看就是冷的,骨子里就是和李家人同出一脉的冷漠。
或者说,这种冷漠才是昭华台的常态。
沈自明一路至此,平心而论,本来罪不至死,可惜……
他自己一心求死。
当那白丁千里迢迢远赴昭华台状告,事情就不会那么的简单。
雨疾很厉害,厉害到沈自明几乎都在那场大病中丧命。他为他们付出了一切,自己的财富,自己的瓦舍,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旁人都说是那个白丁的狼心狗肺,可是甚少有人知晓,另一桩往事。
沈自明爱惜禾原百姓如羽翼,大规模的疠气爆发,死伤无数,耳边眼前尽是百姓奄奄一息的哭喊。
他们祈祷着,哪怕生命到了最后一刻,都在向他们一直信赖的神明祈祷着——祈祷着病痛离去。
只可惜无效。
他们看着与自己熟知的人灰白的脸色,看着无力拖拽的下去的手,眼底染上一丝麻木。
人……总是会死的不是么……
生何其艰难,死又何其简单。
呼吸牵扯间,生死不分。
派来救济的天使放弃了,甚至到了最后,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
可只有沈自明不离不弃。
他倾尽家财,遍请名医,寻访救助之法。他亲赴前线,鼓舞人心,制定救济之策,划分灾民区,取山为民……
一面抵抗着昭华台十二道征讨书,质问其为何不配合天使坑杀禾原数万人口,一面劳心劳力的处理疫区事物。
铁人尚且都遭不住,何况是血肉之躯呢?
沈自明在众人快要好转的时候倒下了,倒的让所有人都几乎措不及防。
人,看似是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复杂的。
他们沉默的盯着沈自明,朗朗君子,皎月如尘。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家家户户口口相传的活菩萨,而是阴曹地府的恶鬼锁门。
男人们拿上农具,女人们掩上门窗,拦住想要飞奔出去的小孩,老人默默的直起身来,透过窗户缝看着他们出门,再悄无声息关上,微不可置的叹息一声。
但是,也只是一声。
一个带起头来,千万人响应。
他们心中的火苗燃起,通达四肢百骸,他们的心很朴素,也很复杂。
沈自明救他们如水火,可是,如今沈自明也有可能重新把他们拖入地狱。
生死徘徊,才能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
月黑风高,每个人撕下了衣摆上一块布,蒙上了面庞,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眼睛,里面透着冷漠,不忍,期盼。
复杂上情绪交织在心头,此时人不像人,兽不像兽,人与兽之间的交界线逐渐模糊。
不对,人本来就是兽,和兽又有什么区分。
脸上带上面罩,心里脱下人性。
他们的沉默的围住沈自明的小屋,沉默的看着火把映照在沈自明小屋上的光亮。
静止他的活动。
围死他……
为了大家……
他必须死。
每个人心里不约而同的喃喃着,沈大人是个好人,他肯定舍不得他们死,肯定不忍心……所以……
所以……他能不能自己去死……
去死……
去死……
死……
一小撮灰暗的念头倾入心头,两方人马沉默的对峙着。
第一天,是妇女们抱着孩子沉默的看着大门。
第二天,是将行就木的老人掀起晦涩上目光瞧着大门。
第三日,是面色晦暗瘦弱上孩子看着大门。
第四日……
有的时候,沉默比一切的伤害都要大,大到可以让人的心列出无数道缝隙。
再也无法愈合。
没有哭闹,没有冲突,一切都沉默的发生着。
他们由衷的希望着,这位大人死去。
李四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但是随后想到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评判沈自明。
忽的道:“沈安平。”李四突兀的声音响起。
在沉默的牢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自明不知什么时候,有点害怕没理由的沉默。
这会让他想起那一晚,想起沉默的眼睛,他们无不希望着他的死亡。
他回应:“……我在。”
“呵呵……”李四意味不明的笑起来:“虽然你讨厌我,但是啊……和人对着干这种事情我李鸢可是很擅长的。”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沈自明,他一切的委屈和狼狈都被她尽收眼底。
她拂袖离去。
……
李四万万没想到禾原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愣愣的看着昏迷的沈自明,他紧锁的眉关,潮热发红的面庞,大汗淋漓的躯干。
等到李四回过神,自己的手已经紧紧扼住了他的命脉。
微弱的跳动在自己的手下,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手心这么滚烫过。
微微隆起的喉结抵着她的虎口,人最脆弱颈脖毫无保留的向她展现。
她几乎都可以看见他苍白肌肤下流动的血管,昭示着属于生命的一切。
他无意识闷哼一声,似乎再为呼吸不畅通感到难受。
一跳,一跳。
在手里感到炙热的体温几乎让李四感到发烫,她冷漠的看着挣扎的沈自明,身影几乎和牢里面的身影重合。
只是不同的是她眼底有如实质的杀意凌冽,似要夺人性命。
她好不容易有了重来一次的底牌,又怎么能够因为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就此扼杀。
沈自明的身体感受到久违的温度,不自觉的挺起胸膛,靠近李四的手掌心,正好把自己的命脉完全交到李四的手中。
李四冷哼,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切不可控因素都该就此被扼杀。
念及过往种种,她眉目一凛,就要动手。
榻上昏迷的人毫无任何知觉,静静的把自己交给了心怀鬼胎的李四,他相信她。
可是信任有怎么能够打动李四呢。
感情是最琢磨不透的东西,任何不确切的东西都可能坏她大计!
李四曾经就被自己上夫君郑二赞叹她是他最好的学生,同他一样,能够打动他们的不是情感,而是赤裸裸的利益。
沈自明一声闷哼,打断了李四的动作。
李四的手指像是触电了一般从他身上拿走。
不,此时不是好时机。
沈自明如今的身份大有可为,倘若折损在此处可是浪费了。
寒门魁首的身份对她助力良多,她此世先人一步将人收入囊中,未来也有可能将寒门一袭的力量收归门下,否则她拿什么和昭华台的四姓三氏斗!
而且,如今他可是她放在建造署明晃晃的探子,旁人还丝毫动不了他,建造署的账本可是被人捂得严实,她眼神若有实质,在沈自明的身上游离。
目光锐利的像是最好的食客一样,将东西放置案板上,挑剔着那一部分最为肥美,那一部分最宜入肚。
屋外的雨声滴答作响,张家人作为附近的佃户,连同一间尚好的屋舍都没有,堪堪用草混合不知名的泥土糊的屋子,此刻倒是被屋外的雨有了可乘之机。
雨声的嘲杂盖过了沈自明手指蜷缩的声音。
他的呼吸绵长,看起来和一般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忽的,他呼吸一滞,他感受到一团温热悬在他的面庞上方,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让他瞬间耳尖发热。
从耳尖一路红到身体里面。
不过好在他面色两颧泛红如妆,倒也一时间看不出来什么。
指尖的摩挲感让沈自明感到有几分不自在,酥酥麻麻的,从她拂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好像有蚂蚁密密麻麻的爬过似的,让他感到无端的难受。
那人俯下身来,带着冷香上发丝垂落在他的脸上,痒痒的。
那人淡淡道:““”…不是醒了么,怎的还不起,难道要我请你么?”
语气旖旎,像是同情人所诉说的甜言蜜语,可是却又暗藏杀机。
雨捶打在接雨的锅碗瓢盆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噼里——”
一下一下,同两个人的心跳的鼓点诡异而又和谐的合上了拍子。
鸦色般的青睫微微颤动,狭长上眼睫抖动着,像是初春的雨,轻柔而又细腻。
他蓦然睁开眼,直直撞入漆黑的深瞳当中,被一团浓烈深沉的黑色给烫伤了似般,匆匆移开眼。
他道:“……别来无恙,殿下。”
“劫后余生的感觉如何。”
“尚可。”
说罢两人之间的氛围又开始沉寂下来。
温情不过是两人之间一层吹弹可破的薄膜,轻轻一揭开便可吹破。
过往她是他的恩人,两人之间尚且存留着些许恩情。
可是当一切东西揭开,李四对于沈自明的态度就有些暧昧不明了。
究竟是一力培养出来的棋子,还是值得托付一切堵上信任的……朋友……
李四看着沈自明,突兀的笑了起来。
她耳尖微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勾勾的看着沈自明的眼,道:“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