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他们就成功离开了风雪不归原,抵达了最近的大型城池——霄云城。
城门外,守卫查验南来北往的商旅通关凭证。
裴怀钧当然有身份凭证。
他在人情交涉上很熟练,又顶着一张清雅脱俗的脸,极是真诚。两三句话间,就让守卫放下戒心。
衣绛雪作为一只鬼,在世间毫无痕迹,只能临时化作雾气,藏在书生的宽袍大袖里,意图混进城。
守卫低头核对凭证,却看见裴怀钧突然鼓起来一块的衣袖,问道:“裴先生,你的袖子里藏着什么,怎么冒着红色的烟?”
裴怀钧只能睁眼说瞎话:“……帮内人买的胭脂水粉,可能是洒了。”
红烟迅速收敛起来,没了动静。
守卫狐疑,甚至揉了揉眼睛:“你袖子里怎么有头发?……嗯?我看错了,怎么又没了?”
裴怀钧坚定不移:“没有,军爷,你看错了。”
守卫面对他温和的微笑,自我检讨:“也、也许,可能是多心了。裴先生莫怪,昨晚家里狗叫了一夜,闹腾的很,俺实在没睡好。”
他们成功混过城门,进了城。
衣绛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化为人形。
他不知死了多少年,刚走出风雪交加的无人区,终于来到一座繁华城池。
他难免像个好奇宝宝,走在街坊,四处张望着,看什么都新鲜。
裴怀钧知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拘他天性,笑道:“霄云城临近北地,属于关外,寒冷异常。因为时常冬日大雪封路,车马不便,所以和关内交流不频繁,习俗与关中颇为不同……”
或许是因为鬼怪横行,凡世间求仙问道的气氛太重。
还没在城中逛多久,他们就路过了三座东君庙了。
不但占据城中最黄金的位置,香客还络绎不绝。
或许是因为拆了一座东君庙,衣绛雪心里虚,不是很想踏进那位神仙的地盘。
但是他怎么绕都见东君,衣绛雪甚至有种奇怪的鬼打墙感。
“怎么到处都是东君庙?”
站在阶前,衣绛雪遮着眼帘,挡住白日,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向前方看去。
他仰仰头,很是好奇:“真正的东君庙,禁忌也是不准惊神之类的?”
裴怀钧露出微妙的神情:“不,当然不是。”
香火正鼎盛,今天大概是在举行酬谢香客、布施粥米的仪式,庙门前很是热闹。
许多道士沿着门前石阶排成两列,执着三清道幡,庄重肃立。
阶下的一众香客,皆是穿貂披裘,锦绣华贵,不仅满心虔诚地捐献香火钱,而且皆准备聆听东君庙祝发言。
庙祝清了清嗓子,拿着黄纸写下的规则,念道:
“东君庙规矩,第一条——”
“发自内心地记住并认可:东君的道侣是天下第一美人,最美,没有之一!”
“第二条:每个敬香的香客,要真心诚意地祝东君与道侣万年、万万年好合。”
“东君大悦,定会降下恩泽,驱除邪祟,庇护众生。”
衣绛雪:“……”
这也是伪神庙?
裴怀钧可疑地沉默片刻,才道:“……嗯,是这些规矩。”
这回是真对了。
*
风雪封道三十余日,不好走。
裴怀钧问过车马行,要等去京师的官道驿路重开,最少也要等一个月。
在这天气上路,实在危险,不如在霄云城暂居一个月,避开风雪,化冻再走。
既然要在霄云城暂居,住处就成了问题。
裴怀钧勤俭持家,他问过几家客栈的价格,皆是昂贵。
大概是滞留城中的商旅多,已经家家挤到爆满。
他点检盘缠,算了笔账:“时间久,住客栈不划算。最好寻处容许短时租赁的宅院落脚,不仅住着舒服,还能便宜一些。”
衣绛雪不通这些人情世故、柴米油盐,就全程把脑子寄存在书生这里。
他漫不经心点头:“你定。”
反正他是鬼,住哪里都一样。
大不了找条绳子把自己挂起来,随便拴在哪间屋子的房梁上,也能睡。
他倒也没有想过,一只穿着红衣厉鬼无端自悬梁,得有多惊悚,能吓疯多少无辜百姓。
“那就决定了,先去租间房子。”
裴怀钧撩起衣袍,踏进一家挂着“居安邸”招牌的庄宅行。
长租的宅子占大多数,短租本就少见。
裴怀钧保持得体的微笑,和商人费了半天工夫,好说歹说,对方终于松了口。
商人神神秘秘:“我手上倒是有一间房,不仅能短租,还十分便宜,只是看你,敢不敢住。”
裴怀钧来了兴趣,“难道是闹鬼?”
那商人神情一变,忙作出手势,叫他压低声音:“小裴书生,你小声些,什么闹鬼?要是传出去,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就、那是间古宅,前朝古宅,懂吧。”他说的模模糊糊。
裴怀钧展开画卷,那是一间三进的院落,挺大,看着合适,就是布局朝向皆异常了些。
看着,像个棺材。
妥妥是间凶宅。
商人擦了把汗,低声道:“其实也不是闹鬼,嗯,呃……也就是以前出过一点事。”
“再说,这古宅的位置也不好,在城南最偏的地方。那边的住户,身上也或多或少有些古怪,一般懂行的人都不往那里住。”
“我见你这书生面善,也不坑你。对,是有传闻说,那儿阴气重!是三不管地带,连幽冥司的大人物都很少敢去那里巡视……”
如是种种,他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谈,却没有明确的遇鬼记录。
裴怀钧的身份是个书生,随身不会带太多钱财,他唯一的诉求就是便宜。
如果屋子自带鬼,那更是再好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省心的房子。
裴怀钧当场拍板,带着满意的微笑,和商人签契约:“那就这个了,钱老板再打个折如何?一个月五百钱,我们住过之后,包你这宅子里没鬼。”
鬼被吃掉,当然就没了。
虽然打折也肉痛,但总比闲置好,反正也是租不出去的房子。
钱老板虽然答应了,却提醒道:“小心点,那条街的风水有些不好。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
这群外地人,也真是太心大了。
他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也敢贪这个便宜,罪过罪过。
裴怀钧去里间谈租房事宜,衣绛雪一袭红袍,敛袖垂衣,安静地坐在外头。
“……租到了。”裴怀钧取到钥匙,故意停了停,卖了个关子。
见衣绛雪看来,他笑着说:“据说是个闹鬼的宅子,可便宜了。”
“这么好?”衣绛雪一听闹鬼,果真快乐起来,忙扯他袖子,“让我看看图纸。”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租客听到了这番对话,投来怜悯的目光:
“……租到闹鬼的宅子还这么开心,是被奸商骗了吧?”
裴怀钧颇通风水,对着图纸解释:“这木在正庭中,是个困字,可见其风水奇差,特别容易闹鬼。而且木鬼为槐,这棵正是槐树。此外,这是所前朝古宅,风水格局像个棺材,据说还闹过鬼。具体是什么,我们得去打听打听……”
衣绛雪听得十分满意:“真不错。”
这有鬼的概率更大了。
租房还管饭,太香了。
其他谈生意的卡住了,摸麻将的不胡了,打算盘的不打了,连倒茶的水都溢出杯口。
他们纷纷侧目,开始用看神经的眼神瞧这书生和美人:“……啊?”
不是,他们有病吧?
古宅诶,闹鬼诶,死过人诶!
这种上了年代的宅院,指不定关着什么恶鬼。
他们怎么上赶着去送啊?
*
死了太久,衣绛雪见什么都新奇。
在街上逛了一圈,裴怀钧负责采买必要的生活物品,他纯闲逛。
热气腾腾的各色糕饼、刚刚出炉、金黄泛着油光的烤羊羔、还有不少特色边塞美食,皆陈列在摊上。
摊主们纷纷招揽客人:“公子,买点啊,刚出炉的!”
衣绛雪顿时走不动道了,扯着书生的苍青色袖摆,停在糕点摊子面前,明示:“想要……”
鬼也会遵守人的规则,他知道,买东西要付钱。
他没有钱,但是裴怀钧有。
在东君庙,他有好好保护他,这也是要报酬的。
裴怀钧却罕见地犹豫片刻,征询问道:“小衣想吃?”
衣绛雪水灵灵地看着他,点头:“嗯!”
裴怀钧叹了口气:“好。”
衣绛雪忙扑到摊子上,连选了好几种糕点。
千层油糕、梅花糕、八宝糕……
选不出来,那就全都要!
裴怀钧没再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付钱。
衣绛雪点一个,他就跟在后面付钱,说:“都包起来。”
“我以前可能喜欢吃这些!”衣绛雪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块刚出炉的梅花糕,满心欢喜地咬了一口。
他咬空了。
“咦?”衣绛雪不信邪,又“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穿了过去。
梅花糕还是完整的,散发诱人的香味,却和他像是两个世界。
“……吃不到。”
衣绛雪在原地愣了许久,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
裴怀钧似乎早就预料到,他安静地注视着衣绛雪,轻拢他的长发,似乎在安慰他。
他轻声说:“逝者是没法吃人间的食物的。”
衣绛雪静了片刻,看着苍白无血色的双手,似乎难得有些茫然:“……对哦,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原来鬼是没法吃阳间的食物的……”
他又学到了一件事。
衣绛雪有些意兴阑珊,街也不太想逛了。
他看了看裴怀钧手上提着的数样油纸包,他买的多,大概是吃不完了。
衣绛雪莫名有点伤心。
但他是很讲礼貌的鬼,认真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浪费盘缠的。”
书生那么努力,他却在这里挥霍,好像有点任性诶。
裴怀钧:“……”
他立在数九寒天中,舌尖苦涩,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寒地冻,刚刚出炉的梅花糕不吃,就会很快冷掉。
衣绛雪是个不浪费食物的好鬼。
他想了想,举起梅花糕,碰了下书生的唇边,“你吃吧,不然凉啦。”
裴怀钧紧抿的唇缓缓松开,他咬了一口,眼眸微垂,神情颇有些不对劲。
看他咀嚼的艰难缓慢,好像很难下咽的样子。
衣绛雪歪头瞧他:“不好吃吗?”
却见书生眼睫一低,透明泪痕无端从他清隽的脸庞滑落,好似有什么从眼底破碎。
“咦,笨书生,你怎么哭啦?”
看着书生安静无声地流泪,衣绛雪也莫名难过起来,抬起红袖,笨拙地替他拭泪。
“……我可没欺负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