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钧确实戳到了沈云的忌惮之处。
他既上任“鬼判官”,也是在幽冥司历练无数,经受考验,才堪任一方主官。
这样的人审时度势,不会是冲动无脑的蠢货。倘若贸然带人闯入未知凶宅,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最初的目的,也仅是“封锁”,而不是“清扫”。
所以,他不会冒着平白惹上一座未知鬼宅的风险,强行把他驱逐出去。
沈云权衡利弊,最终将刀收入鞘中,语气也客气了些:“既然裴先生不愿意搬迁,那就算了,生死有命。”
“本官的善意提醒,也仅到这里,希望下次见到的,不是裴先生的尸首。”
裴怀钧平静道:“自然如此。”
“走。”沈云转身,干脆利落地下达了撤退令。
见好就收,才能活得久。
这趟多事的拜访,也只是为了后续行动,排除意外的灵异而已。
离开之后,一名勾魂使者回望那大雾中若隐若现的鬼宅,迟疑:“判官大人,这书生非常诡异,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沈云紧握腰刀,看向这阴沉晦暗的乐忧坊,神情有些僵硬:“我知道,能在这种地方活,这书生身上多半有问题。”
“这裴书生有呼吸心跳,处处如活人无异。乍看很正常,但在这危险至极的鬼宅里,出现一个正常人,本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说:“照理说,应该将这不听话的书生带回司里,严刑审问。幽冥司当然有这个权限。”
“万一他已被某种存在隐蔽变作鬼仆,刚才是在故意激将,诱我们深入鬼宅呢?贸然行事,弄不好是要全灭的。”
沈云反复摩挲腰间令牌,眉头深锁:“乐忧坊的问题不解决,我们冒着全灭的风险,只清理一座鬼宅,于大局无甚用处。”
他又提起一种可能:“若他真的是一只鬼,将他强行带回司中,使鬼怪入侵,造成恶果,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事有轻重缓急。这个时间,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沈云说到这里,又忽然想起什么,询问:“棺材铺那边 ,有消息了吗?”
勾魂使者呈上情报:“大人,张老太爷过世了,已在订购丧礼所用物品,您钦点的三名勾魂使,扮演操办白事的伙计,成功混入张家。”
“昨日,停灵时刻,已有鬼气蔓延,征兆很不好。我们正抓紧迁走乐忧坊周边百姓,将这块区域封锁,谁也不能进。”
他等的机会终于到来了。沈云眼神冷冽,“好,准备混入张家。我提前十日搬来乐忧坊,收到丧贴了吗?”
不速之客离去后,裴怀钧正要关门,继续整理宅邸。
“今日的街道,有些不同寻常。”裴怀钧似乎察觉到什么,遥遥远望。
大雾既起,伸手不见五指。
由远及近,雾里传来一阵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
在茫茫白雾中,化为四面八方的回音。
“有些不对劲。”裴怀钧伸手试探雾气,烟熏火燎的焦味。
他的神情微微一沉:“这是纸钱烧成的灰烬。”
“叮铃铃,叮铃铃——”
听闻此铃,裴怀钧猛然抬头,看向路的尽头。
东君见多识广,心中微沉:“这个声音,是‘报丧铃’。”
不多时,一名披麻戴孝,头缠白布,左手执白幡、右手持铃的佝偻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雾之中。
老仆的脸色青白,脚步迟缓,白幡上的“奠”字格外显眼。
再近些,裴怀钧看到他手背遍布尸斑,持着布满血红字迹的“丧铃”,正在挨家挨户报丧。
每到一户门外,无论对方是否开门迎接,老仆都会递上丧帖,摇响铃铛。
大雾笼罩乐忧坊,整座坊市大概都在张家白事的受邀范围。他们所住的这座前朝古宅,亦不例外。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名报丧老仆明明刚才在远处,此时却陡然出现在裴怀钧的面前。
青衫书生袖手,不动声色,“张家老太爷仙逝了?”
那老仆声音怪异而嘶哑,像是僵硬尸体发出的沉沉鬼音:
“太爷驾鹤,往生幽冥,恭请诸位,前往凭吊。”
一般的报丧说法,都是“往生极乐”,哪有“往生幽冥”一说?
没等裴怀钧思索完毕,老仆枯瘦布满尸斑的手伸过来,递上一封诡异的丧帖。
裴怀钧接过,低头看去,顺便道一句:“节哀。”
再一抬头,那佝偻老仆已消失在雾中了。
裴怀钧拆开丧帖,内容是这样的:
“张氏太爷,讳久德,享年七十有二,今往生幽冥,阖家极乐。头七回魂之时,恭请街坊邻里前往吊唁。”
他沉吟片刻,觉得这丧帖极其不正常。
哪有家中长者新丧,却在丧帖里写“阖家极乐”的?
看完这一行字,他忽然发现丧贴背后还有什么,正打算翻开。
却听幽幽一声唤,“书生,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是衣绛雪一袭红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背后。
厉鬼抬首,嗅嗅气味,却闻见一股纸灰烧糊和尸臭的气息。
“刚才来客人了?”
衣绛雪蹙眉,“你身上有别的鬼的味道。”
似乎有鬼曾靠近过这书生,他闻到灵异的气息,本能地感觉到不满。
见裴怀钧拿着古怪的帖子,衣绛雪抿着唇,不开心道:“坏书生,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一唤“坏书生”,大概就是小衣生气了。
裴怀钧闻言,就知道要哄自家厉鬼了,忙笑着展开帖子:“是丧贴,张家老太爷新死,张家邀请我们去吊唁。”
“我开门迎接报丧人,听见了报丧铃,沾染了诅咒,必须得去了。”
裴怀钧这是在温柔解释,自己身上的“别的鬼”味道是什么。
“诅咒的味道?”衣绛雪半信半疑,拽起他的袖子,四处闻闻。
果不其然,除却书生本身的淡雅竹香外,还多了一丝纸钱烧焦的阴沉气息。
衣绛雪双眼黑沉,更不开心了:“很坏的鬼,这是必死的诅咒。”
“如果到了时辰,你不去参加葬礼,就会被鬼袭击,当场暴毙。”
这书生是他的储备粮!他的!
他都舍不得吃,那样宝贝地养着,每天规定自己只能吸两口紫气。
他总是担心,万一吸多了紫气,书生不活蹦乱跳了怎么办。
所以,衣绛雪半夜还会时不时摸摸书生的胸口,确定他还是热的,有呼吸起伏,没有莫名其妙死掉,才会继续睡。
结果,他一会没看住,就在家门口让别的鬼下了咒。
还是必死的诅咒!
这坏鬼,怎么不上天呢!
裴怀钧也不着急,翻开帖子:“这背后还有几行字,让我看看……”
白纸黑字,灵异浮现。
衣绛雪凑上来,神情紧绷着,读出内容:“张家白事禁忌。”
“张老太爷生前与人为善,关爱邻里,家庭和睦,是乐忧坊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恭请各位宾客在张家古宅小住,至头七还魂夜,全程参与葬礼事宜。”
“第一条,张家新丧,阖家悲痛。吊唁亡魂时,保持哀痛,不要在灵堂发出笑声。如果有人发出大笑,不要靠近。”
“第二条,灵堂里众人皆身着白衣丧服,不会有身穿红色喜服的女子。如果有红喜服女子向你搭话,视若无物,不要回答。”
“第三条,守灵时,棺材不会发出响动。如果棺材盖打开了,取走一根香烛,尽可能安静迅速地离开灵堂。”
“第四条,子时抬棺,送葬队将会出发,葬礼乃人生大事,不可无端让步,莫误时辰。”
“第四条,纸钱是黄色的。葬礼上不存在红色纸钱。遇到困境,可向铜盆里烧一张黄色纸钱,付出代价,许一个愿望。”
这行有些许涂黑,但是字迹仍然显露,无比惊悚。
依稀写的是:“不要燃烧红色纸钱!”
“第五条,张老太爷曾经喜食带血的生肉,抬棺下葬时,请确定棺材板已然封死,并在墓前备好足够份额的贡品……”
衣绛雪读到这里,发现余下的禁忌皆被墨汁染成漆黑,看不清了。
他有些迷惑,用指尖拈着,抖抖这灵异的帖子。
字开始乱七八糟地在帖子上滚动,错乱,就是抖不出下文来。
衣绛雪:“这是什么情况?”
“禁忌不全,被干扰了。这源头的鬼怪多半非常凶狠,规则复杂到无法解读,才会出现这种异常。”裴怀钧果真见多识广。
他叹息道:“即使是已成文的禁忌,也并非全然正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鬼怪横行的时代,为何会产生“禁忌”?
这世上,恐怕唯有东君知晓真相。
裴怀钧曾经补过的“天裂”,其实是崩溃的天道秩序。
残缺的秩序无法将幽冥侵蚀彻底逐出人间,只能两相制衡,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秩序与侵蚀对抗,最终形成了扭曲的规则,也就是成文的“禁忌”。
虽治标不治本,但灵异的必死陷阱,最终被天道秩序呈现、解读,为挣扎求生的人族提示重点,指引一条夹缝中的生路。
鬼怪等级越高,鬼气越凶煞,对“禁忌”的扭曲也就越严重。污染、模糊、甚至是篡改,都不鲜见。
但它确实是一条路,一根救命稻草,在两百年来的绝望中拯救了无数人。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裴怀钧将这灵异的帖子折好,似乎想要收起。
衣绛雪却摊开掌心,向他要帖子,他很体贴:“这个帖子有古怪,你是人,拿着不好。”
裴怀钧被诅咒缠身时,并不觉得有什么。
咒归咒,想杀掉东君的凡人化身,几乎不可能。即使真遇到那些知名的厉鬼,这具身体都能扛一扛。
裴怀钧看见衣绛雪怏怏不乐的模样,却是心里一动。
他温和地垂下眼睫,笼出旖旎的影,笑道:“小衣关心我?”
厉鬼低着头,将帖子折好,放进绛红色衣衫的袖摆中。
他哑着声:“裴怀钧,我陪你去,你不要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