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应该早点睡,次日裴怀钧就得应邀前往张家,吊唁张老太爷。
衣绛雪没有悬梁睡觉,而是钻进床上,抱着被子来回翻滚。
裴怀钧淡定的很,他解开腰封,将青衫外袍挂在床边衣架上,再净面漱口,拂灭油灯,一切都打理的斯文妥帖。
他衣襟微松,披散长发,正是君子最慵懒的时刻。
床帐里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裴怀钧伸手,掀开床帘,眼眸带笑:“小衣,今天不睡房梁了?”
满床凌乱,枕头堆叠成小山。
一只红衣厉鬼化作猫猫虫,在床榻上钻来钻去。
他一会把软软的被褥拱起来,四处嗅探。
一会被褥扁下去,衣绛雪把鬼身盘在床帘钩上,倒吊着,乌溜溜的眼眸来回转,没什么活气。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见裴怀钧准备上床就寝,衣绛雪化为幽昙似的红衣美人,跪坐在床榻上。
他抱着枕头,微微仰起脸,神情严肃:“今晚可能会有问题,你休息,我不睡了。”
鬼并不需要天天睡觉,他睡不着。
裴怀钧身负诅咒,却没有他这般紧张。
书生止住笑,温柔抚摸厉鬼的发旋,“小衣,我没事,明天早上想吃些什么?”
“炸鬼条。”衣绛雪条件反射地报菜名。
他很快想起,明早有重要的事,于是垂下眼帘,小声说:“馒头就好。”
裴怀钧却道:“好,炸鬼条。明早多炸一些,用油纸包好带着,免得张家复杂,耽搁太久,小衣饿肚子。”
衣绛雪纠结地揉着怀里的枕头,望向他的眼底,“你被鬼诅咒了,难道不怕吗?”
裴怀钧惬意地躺下,枕着手臂,眸底好似蕴着一潭温柔的春水:“小衣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真不幸,殒身于此,也由小衣吃掉我,好不好?”
他是清风疏阔,明月多情。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微笑,无端旖旎几分。
衣绛雪安静了片刻,鬼身缓缓地化为血水似的流体,悄然覆盖在他身上。
他道:“我再找找,能不能吃掉你身上的诅咒。”
“等等,小衣……”
裴怀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转瞬就不能动了。
又被鬼压床了。
只不过,这次他意识清醒,直面厉鬼的窥伺。
裴怀钧极力放松身体,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
他感觉到,血色液体冰冷刺骨,好似惊悚蠕动的活物,从脖颈处向下,覆盖细致的锁骨,再缓慢爬过起伏的胸膛、腰际,最后将全身淹没。
即使衣绛雪无意伤害,这具凡体在直面厉鬼入侵时,是顶不住的。
裴怀钧被凝冻状的鬼气裹住,好似置身水球,虽然能呼吸,身体却动弹不得。
被厉鬼吞噬的感觉,还是太微妙了。
衣绛雪正在他身上流动、蔓延,试图把纸灰的气味从他身上“拔”出来。
这种感觉,大概有点像拔罐?
裴怀钧莫名其妙地想,还笑出了声。
他想到吞掉自己的是道侣,虽然液体厉鬼十分冰冷,他的身体却隐隐有些酥麻发热,平添几分暧昧。
他心悦道侣,难免产生了些风月情长,羞赧几分。
裴怀钧耐不住,低声求饶:“小衣,别闹……”
闻言,鬼气里探出一颗漂亮的美人头。
衣绛雪“咔咔”转过脖子,眼睛澄澈,神情认真:“很疼吗?我没有咬你哦,就是吃掉焦灰味的诅咒而已。”
裴怀钧无言,只好咳嗽掩饰:“……咳咳咳。”
衣绛雪紧张:“书生,你生病了吗?要不要我钻进你的肺里看看?”
万一那讨厌鬼的诅咒,会咒人绝症怎么办?
裴怀钧眼神渐渐死掉,叹了口气:“……不,就是有点痒,什么时候能好?”
小衣连风月都不懂,只有鬼的本能和野性,恐怕仅是讨厌自己的猎物被别的鬼盯上了而已。
他想些有的没的,还觉得小衣是故意如此,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衣绛雪在裴怀钧身上仔细找过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重新化作人形,伏在他起伏略显急促的胸膛上,恹恹不乐:
“没有留下印记,也没有‘引子’,只是沾染了味道。这诅咒不深,但我找不到源头,解决不了,始终是个隐患。”
只要诅咒还在身上,即使连夜离开霄云城,鬼怪也可以无视距离杀死他。
衣绛雪在裴怀钧身上滚了滚,仰起瓷白的脸,黑眸闪过无机质的冰冷: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下咒的那只鬼,把它杀掉。”
“嗯,杀掉。”厉鬼的杀意,宛若芒刺。
裴怀钧却觉得小衣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简直可爱极了。
书生单手圈住伏在他身上的厉鬼,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纤细的腰身。
像是掐在一团雾气里,冰冷,虚无缥缈。
裴怀钧莞尔,甚至带着几分诱哄,建议:“要不然,小衣试着在我身上留个印记,覆盖掉其他鬼的诅咒?”
衣绛雪一听,更难过了,抱着膝当蘑菇:“我不会。”
裴怀钧捋起袖口,露出素白的腕子,伸到他面前,温暖微笑:“试试看不亏。比如,咬我看看。”
衣绛雪端详着他的腕子,凑上前,红唇微启,“啊呜”一口。
他怕把他咬穿了,收着力道,轻轻咬了咬,只留下两个牙印尖尖。
结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记出现,衣绛雪嚼嚼香甜紫气,沮丧:“没用。”
裴怀钧看着腕上的咬痕,也帮他想办法:“那,脖子?”
“我试试。”红衣厉鬼点点头,顺势按住猎物,伏在他的肩头,润泽的丹唇覆在他修长的颈子上。
他甚至还轻柔地舔了舔,才轻轻咬住裴怀钧的后颈,刺痛。
无事发生。
“……还是没用。”
衣绛雪萎靡极了,在床上瘫成一张“大”字型的鬼饼。
人好脆弱,要是养死了怎么办……
裴怀钧刚想安慰家养厉鬼,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古怪的敲锣打鼓声。
不多时,喜庆的鞭炮声传来。
乐忧坊也不是寻常地界。能在子夜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多半不是人。
裴怀钧披衣下床,穿起靴子,打算去门口看看。
“我跟你去。”衣绛雪还低气压着,像花藤似的挂在书生的脖子上,直接霸占他的背后。
鬼基本没重量,书生背着衣绛雪,也轻飘飘没感觉。
他就不信邪了!
有一只红衣厉鬼附着,难道还有其他不讲武德的坏鬼,敢在他嘴里夺食?
衣绛雪甚至觉得书生鬼气沾染不够多,没能占据地盘,又咬了口他的锁骨,吃了满嘴紫气。
“嚼嚼嚼——”
嗯,甜甜的,好次。
裴怀钧系腰带的动作一僵:“……”
倚在大门前,裴怀钧抬眸望去,顿时明白那敲锣打鼓的队伍是什么了。
竟是一队前来送婚帖,向亲友邻里通报喜事的“喜使”。
喜使皆身着喜庆红衣,或是手拿锣鼓,或是执着大红灯笼,或向街头泼洒鲜花,在夜间街巷里分外显眼。
子夜有什么喜事可报?
或者说,喜使子夜报喜,是在向谁送婚帖?
不多时,似乎注意到裴怀钧的喜使,竟幽灵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衣绛雪檀木色的发倏然变长一截,将裴怀钧的脖子和腰身都缠住,打了个蝴蝶结。
那群鬼影并没有动。
寒冷的雪夜,喜使们提着大红灯笼,踏着红花,站在门前,脸上洋溢着夸张的笑容。
像是有人用五颜六色的油彩在他们脸上涂抹,画出来的笑容,连弧度都一致。
裴怀钧看见,为首的喜使手上,赫然是一封婚帖。
那喜使展开婚贴,上面写道:
“王家有喜,春风得意。才子佳人,共结怨偶。今择良辰吉日,迎娶贤淑之女,共往幽冥,诚邀宾客赴宴,恭贺新禧。”
帖子的抬头,正在缓缓浮现出他的名字:“乐忧坊肆十肆号,裴怀钧。”
喜帖送到了。
至于衣绛雪为何不会收到,大概因为他是厉鬼。
鬼怎么会特意给鬼送请帖?
裴怀钧看到所谓“良辰吉日”,心里一惊:“王家婚宴,和张家老太爷的头七,是同一天。”
衣绛雪也意识到了不对,声音幽幽:“红白事,竟然撞日?”
裴怀钧神情凝重,他过目不忘,刚刚把张家和王家宅邸的位置,在头脑里迅速过了一遍。
“……不,最可怕的是,张家和王家,刚好是门对门。”
他的脸色微沉:“……红白撞煞,大凶之兆。”
那喜使并不说话,油彩涂着的笑容更诡异几分。
似乎因为裴怀钧没有立即接帖子,笑容的弧度越发扩大,竟有些狰狞之相了。
“这个帖子上,已经印上了我的名字。”
裴怀钧也察觉到这一点,无奈叹了口气,刚想接过。
他的背后,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代替他接过了这封帖子。
这无疑是鬼手。
在阴森的灯笼红光中,厉鬼的眼从黑暗里睁开,狂风大作。
在衣绛雪从漆黑中伸手,接过喜贴的那一刻,门前那些喜使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衣绛雪冷冷地伸出头,睨着那队喜使:“……滚开!”
喜使夸张诡异的笑容突然下撇,竟然瞬息间变成了哭脸。
他们甚至提着灯笼,向后退了数十步,挤挤挨挨着,差点贴到对门去了。
好像在说:“退、退、退!”
只不过,退的是他们。
衣绛雪用爪子拈着红纸,摇晃片刻,迷茫歪头:“……不是送帖子吗?”
裴怀钧将衣绛雪长的过分的头发撩起,缠在自己的手腕处,绕了两圈,免得沾到地上。
他很淡定:“可能是我的命格容易招鬼吧,过去一贯如此。”
衣绛雪看向他身上闪瞎人眼的紫气,点点头:“在鬼的眼里,你的存在,就和大灯笼似的,超显眼的。”
裴怀钧也不意外,他浑身都被厉鬼的头发缠裹,还是淡定轻笑:“小衣趴在我背后,鬼被活人挡住,本就不易察觉。何况我的命格特别。”
“喜使的眼睛是画上去的,黑夜里恐怕眼神不好,可能没注意吧。”
衣绛雪说:“那帖子上多了一个名字。”
裴怀钧看去,果然帖子抬头多了一个名字。
只不过比起“裴怀钧”黑色的名字,“衣绛雪”三个字,是醒目的鲜红色。
衣绛雪问:“这个颜色,应该是代表鬼吧。”
裴怀钧回答:“大概是的。”
他又翻开喜帖的背面,果不其然看见了禁忌。
“王家婚宴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