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梅里顿，使其原本硬朗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潮湿的空气也掩盖了狭小空间里人满为患所散发的酸腐味。

伊丽莎白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她和母亲分享同一张床，听到她不停地翻来覆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样子这一晚她也没睡踏实。

不过，母亲的身子摸起来已经不那么烫了，呼吸也没之前那般粗重急促，所以伊丽莎白便放下心来，自己暂时离开一会儿去找简，应该不会有问题。

天色已经不早，村子里许多人都已起身活动，有几个人停下脚步跟伊丽莎白打招呼，这让她的行程也慢了下来。

终于，她到达了布朗宁先生的店铺。

在她年少无忧的时光里，她常常光顾这里，而那时，简还陪在她身旁。

现在，她推开店门，门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只见简正在柜台后面，整理一箱彩色的线。

一看到妹妹，简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光彩，急忙上前拥抱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再度与心爱的姐姐相聚，眼中泛起幸福的泪花。

简原本苗条的身形因怀孕已大不一样，但什么也掩盖不住她的美丽。

“哦，丽兹，你总算回来了！”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眼睛，“我好想你。妈妈为莉迪亚的事都快急疯了。”她回头瞥了一眼身后，似乎是在确认没人偷听。

伊丽莎白紧紧握住简的手，道：“很抱歉让你承担了这么多，现在我回来了，咱们一起分担。你呢？身体还好吗？”

“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就是手脚浮肿有点难受，更容易疲倦，不过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你来了就好多了，知道你会陪着我，我对生孩子就没那么害怕了。”

伊丽莎白心里寻思，要不是自己回来，到时候会有谁来帮简接生呢。基蒂或许可以。可有母亲在，没准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门铃又叮当响了一声，镇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走进店里。

简立即将注意力转向这位新顾客，耐心地给她展示她想要的纽扣和饰边。

看到简如此从容地扮演老板娘的角色，伊丽莎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在店里四处转悠，装作打量那些小玩意儿。

现在店铺比她记忆中的更干净整洁，虽说外面天色阴沉，店里却亮堂了许多。

一只橘猫蜷缩在角落里，优雅地舔着毛。伊丽莎白走近时，它受惊逃窜，一溜烟儿蹲到了桌子底下，全神贯注地盯着角落里某个只有猫才会感兴趣的东西，耳朵竖起，尾巴甩来甩去。它这副滑稽模样逗乐了伊丽莎白，直到那位顾客离开，伊丽莎白都忍俊不禁。

等到伊丽莎白再次赢得姐姐关注时，她用指尖轻抚着摆在侧桌上的一条缎带边缘，说道：“简，布朗宁先生向你求婚，可真是慧眼识珠。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你的手笔——店里更温馨了，连缎带也比从前精致多了。”

简一只手扶着后腰，在柜台旁的凳子上坐下："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这不全是我的功劳。我负责陈列货品，但采购商品是布朗宁先生的主意。你也看到了，他扩充了小物件的品类，还进了更多布料和帽子，不过那是因为我们新请了一位裁缝，也增加了投资。我们运气不错。"

这时，店铺后头的角落里传来一声闷响，猫儿得意洋洋地叼着一只还在挣扎的老鼠出现了。

"而且你们还有只能干的猫，"伊丽莎白笑道，

“不过，肯定是店铺生意更好了，才有钱追加投资呀。”

简摇了摇头，解释道：“布朗宁先生找到了一位投资人。他是对的，更好的货品吸引来了更多的顾客。” 这样说话的简像个店主，伊丽莎白着实吃了一惊。

不光是她的言辞，她的新身份从外表上也能看出来。

虽说简依然如往昔那般美丽动人，可她现在梳着没那么花哨的发型，穿着更为朴素的衣裳。

不过，她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伊丽莎白真希望自己能有简那种在困境中找寻幸福的天赋。

如今自己的希望再度破灭，她只觉得梅里顿沉闷压抑。

留意到简眼下因疲惫而生的黑眼圈，伊丽莎白关切道：“既然我来了，或许能帮你一把。”

“哦，丽兹！我可从没想过要你在店里帮忙干活！”

然而简自己却一丝犹豫都没有地承担起了这样的劳作。

伊丽莎白强颜欢笑，说道：“我可不怕辛苦，而且这能让我有借口离开菲利普斯的姨妈家。这样一来，我还能让你偶尔能歇一歇。”

简脸上流露出释然的神情，对伊丽莎白来说已是十足的回报。

“我不能说不欢迎你来帮忙，可你真的确定吗，丽兹？”

“那当然，” 伊丽莎白坚定地回答道，“到时候我自会鼓足勇气应对。”

***

直到伊丽莎白替简打理店铺，她才意识到店主们工作起来有多辛苦，也从未想过店铺的经营是怎么一回事。

平日里，人们轻轻松松走进店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看起来一切都那么简单。

如今才知，要始终保持店内陈列整齐，没有灰尘和煤烟，让炉火一直烧着供暖，还要完成没完没了的针线活儿，更不用说店铺打烊后还得在烛光下理账单，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她之前从未意识到，简为了这个家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布朗宁先生不仅支付了班纳特太太的药费，还帮忙支付她在肉铺和菜店的账单，甚至还会从店里的货品中拿出漂亮的小玩意儿送给基蒂——之前还送过莉迪亚。

伊丽莎白不得不承认，布朗宁先生的慷慨无可指摘，她也无法释怀，若自己当初答应柯林斯先生的求婚，简可能就不必受这些苦。她甘愿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却难以接受姐姐因此受累。

当布朗宁先生宣布他已经安排好了要招一名新学徒时，伊丽莎白松了一口气。

她希望新学徒能在简分娩之前到来，这样在那段时间里她就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姐姐了，但要么是布朗宁先生有意对新学徒何时到来的消息秘而不宣，要么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她们都不知道这位新学徒什么时候来。

看到简有了自己帮忙后过得更加舒适，伊丽莎白感到些许宽慰。

清晨，伊丽莎白会去自己喜欢的地方散步，这能让她更好地应对接下来漫长的一天——长期待在店里几乎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偶尔得闲，她会给舅妈和表弟表妹们写信，信中都是梅里顿生活的趣事。

她竭力想将达西先生从脑海中抹去，却始终没有成功。

忙碌的日子能暂时让她分心，可每到夜里，当她躺在床上等待入眠时，对他的思念便又会涌上心头。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散步的情景，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每每想起这些，她心中便既喜悦，又悲伤。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他，这样的念头常常让她夜不能寐。这时她会将手贴在脸上，试图重温那梦幻的瞬间。

然后，母亲便会抱怨伊丽莎白打扰了她休息，她便只能尽量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最终进入梦乡。

如今，她的处境与他相差如此悬殊，他又怎会还对自己怀有好感呢？

她明白，他理应放弃自己，以免招来丑闻与耻辱。

然而，他在她身上倾注的情意，已然持续了这么久，历经了那么多的波折，她无法完全放弃希望，总觉得他或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除非他再次出现，或者自己彻底死心，她将永远都得不到答案，而这等待的过程实在煎熬。

回到梅里顿两周后，她收到了加德纳太太的来信。

伊丽莎白急切地拆开信，快速浏览着，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

"达西先生一周前来拜访过，想必是来打听你的消息。那天早上莉迪亚的表现实在不让人放心，我就没敢让他进门。

贝茨告诉我，他问起你何时回伦敦。我不得不说，他有些冒失；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倒也情有可原。等这件事过去，我们一定要请达西先生和他妹妹来吃顿饭。"

伊丽莎白将这段反复读了好几遍，仿佛希望能发现更多的讯息。

他再次来找她，这无疑是个好兆头。一种滚烫的希望冲上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她要如何忍受这种不确定性呢？

随着简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伊丽莎白待在布朗宁家店铺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也只有

这样才好让简能多休息一会儿。

这份工作能让原本难熬的时光过得快些，所以她也慢慢习惯了。

而且从中，她对布朗宁先生渐渐生出了几分敬意，发现他的头脑比自己想象中要敏锐得多，虽说他在文化教养和谈吐方面有时不尽如人意。

她又一次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不过，当昔日旧友和熟人来店里买东西时，她心里还是不好受的。

有些人过分同情，有些人居高临下，还有几个人装作不认识她；但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处之泰然。

（*原文neutral，翻译成“处之泰然”这个中性词感觉好些：处于这样的境遇（困难，窘迫的），安然自得，毫不介意。）

伊丽莎白心里清楚，要是换成自己要去接受一个她认为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的服务，也会觉得不自在，所以她理解那些同情的熟人；但其他人的态度，让她不禁怀念起父亲在世时，自己能畅所欲言的时光。

（*译者中译中：想怼但不能怼，因为自己爹死了，自己在做生意，顾客是上帝。）

每当这样的顾客走进店里，伊丽莎白就会躲到店铺后面去，那里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

她告诉自己，这跟在朗伯恩的客厅里做刺绣也没什么差别。她依然有很多值得感恩的事情，并且下定决心要以简为榜样，在不如意的境况中尽力做到最好。

而夏洛特·柯林斯是少数几位伊丽莎白乐于在店里见到的旧友之一。

尽管伊丽莎白仍拒绝在柯林斯先生在场时造访朗伯恩，夏洛特却一直在努力维系她们之间的友谊。

（*站在夏洛特的角度不维系不行啊，自己丈夫是那样一个蠢货，不得跟朋友聊聊天喘喘气，不然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夏洛特来店里挑选新的红丝带，这让伊丽莎白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她们一边聊着共同的熟人和村里的家长里短，夏洛特一边挑选着丝带："丽兹，你觉得这条怎么样？配我的帽子好看吗？"

"当然，"伊丽莎白用从前那种调侃的语气说道，"柯林斯先生见了，准会被它的光彩闪瞎眼。"

夏洛特笑了起来，伊丽莎白剪下丝带，利索地卷好递给她。

可夏洛特并没有立即接过，而是盯着伊丽莎白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皴裂的指尖。"哦，丽兹，我真替你难过。"

伊丽莎白强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没什么，别再想了。"

夏洛特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接过丝带放进手提袋里。然后她咬了咬嘴唇，愧疚道："有时我真怕是我抢了你的位置。"

"瞎说！限定继承又不是你的错。" 伊丽莎白确信，若是夏洛特当家做主，柯林斯先生在与班纳特家打交道时肯定会更慷慨些，可他就是想借机报些小仇。

夏洛特朝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当初接受了柯林斯先生就好了？”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没想到朋友竟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没有！我很高兴他能让你幸福，但要真到了这种地步，我宁可没日没夜地擦地板。你说得对，我那时是该多实际地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但也不至于那么实际！"

听到夏洛特的笑声，伊丽莎白松了口气。

“我看你永远也做不到那么实际，丽兹。”

夏洛特瞥了她一眼，说道："要不明天早上咱们一起散步吧，丽兹。"

"好啊。"在这儿能有个朋友，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也让她暂时忘记，如若当初不那么冲动，现在她或许正和达西先生住在布鲁克街那栋豪宅里，而不是在店里忙碌。

对他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但她提醒自己，不能再想他了。

她必须学会满足于当下的生活。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