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魏长黎仰起头,恰好与撑伞的男人对上视线。
宽阔的伞面将雨水隔绝在外,伞柄上手工镶嵌的宝石折射出一道光亮,正如来人自上而下垂落的眼神,华贵又齐楚。
颜序。
魏长黎滚烫的喉结上下一滑,心中默念出这个名字,前男友的名字。过去分开的几年里,他曾设想过很多次和颜序再见的场景,却从未想过重逢是这样的狼狈不堪。
这种困窘是单方面的,毕竟眼前的男人和当年一样光华内敛,就连隐于伞下的目光带着动人的、分不出真假的复杂与怜悯,
混着雨丝的风吹动他束起的近乎及腰的长发,整个人优雅得像深夜中一支清冷的昙花,
颜序蹲下/身将伞举过青年头顶,沉默很久才开口:“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久违的声音掺着雨声落入耳中,魏长黎强撑着不让眼睫落下,恍惚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只好强迫自己看向对方,和那双又深又沉的眼睛无声相望。
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停跳了一拍,紧接着,截然不同的身份反差造成的难堪如酸涩的潮水上涌,将他所剩无几的神志尽数溺毙。
“啪”一声,魏长黎忽然打开男人想要检查他额前磕伤的手。
颜序动作一顿,仍然保持着抬着手的姿势,眼睫似乎跟着落雨的频率颤了下。
雨丝拉长了令人窒息的静默,片刻后魏长黎嘴唇勾了勾:
“最近各家为了分尸魏氏的资源抢破了头,我还在想颜家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现在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急切,你们姓颜的不是一向自诩两袖清风吗?还不是一样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真是迫不及待。”
青年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颜序听到这份指责后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他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在魏长黎的身上,像是裹一只小猫一样把他按进自己的怀里,准备将人转移到车上。
“别碰我!”魏长黎挣扎起来,仿佛男人这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戳酸了他满身的骨头。
此时魏小少爷虽然已经强撑到了极限,但自幼锻炼出的本能仍然使他擒住了颜序的手腕,然而后者毫无躲避的意图,任由他颤抖地握着。
“离我远点,”魏长黎咬牙,“三年前我就说过,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男人反过手腕将青年的手拢进自己掌心,开口:“你受伤了,外面不安全,我先带你离开。”
“假惺惺。”这回魏长黎没能挣脱开他的动作,喘息的唇间溢散出一声冷笑。
颜序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瑕疵,他覆盖着体温的脉搏透过皮肤延伸至魏长黎的指腹,烫得青年指尖不自觉地一缩。
他欲将人横抱起来,但怀中的人始终抗拒地缩紧身体。
如果可能,魏长黎甚至想要将自己嵌进背后的墙体里,将所有的狼狈封藏在水泥灰中,他动了动嘴唇,挂在眼梢上的雨水行将低落:
“颜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
像条受尽欺负的丧家之犬一样。
瓢泼的夜雨没有任何收敛的意味,眼前人的状态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颜序的表情被连绵的雨线扫得更加模糊,他在对峙中垂落目光,发现那几只在小少爷怀中藏着的小猫。
几只来路不明的小家伙耗子一般大小,皮毛稀疏、眼睛似乎都没睁开,一眼看上去不知是死是活。
它们占着青年胸膛的位置。
颜序拎出那只和魏长黎贴得最亲近的小猫,问:“那你想救它们吗?”
一句温和到不能再温和的话,魏长黎却听出隐秘的胁迫意味。
颜序不由分说地拨开他被雨浸透的额发,捧住他的脸认真道:“我会救它们,听话,跟我回家。”
回家。
“家”这个字像是冰窖里取出的钢针一样扎进魏长黎的神经,他无端想笑,喉咙却涩得发疼,这种疼痛像是交结织缠的蛛网,于无形中将他困入囚笼。
纵使分开三年,但两人仍然有一份藕断丝连的默契,颜序仿佛意识到自己戳到了魏长黎的痛楚,自始至终完美无暇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裂痕。
突兀的沉默就像是老式收音机磁带的卡壳,男人忽然抬起手摩挲魏长黎冰冷的脸颊,力道温柔至极。
良久后他再次开口重复:“我会救它们,跟我回家好吗?”
魏长黎眉心无声皱紧,他想拒绝,但此时此刻的境地强逼着他低头,他别无选择。
黑夜冷得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抽离身体。
这场无声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魏长黎忽然冷冷一闭眼睛,脸色紧跟着憔悴到了极致。
颜序读懂他无声的妥协,再次抄起他膝弯将人一抱而起,大步朝巷口停车的方向走去。
远远在车前等候的司机打开车门,服务颜序同魏长黎一起坐到汽车后座,并且贴心地递上干燥的毛巾和热水。
他恭敬开口:“颜院,我联系了人等在医疗部。”
魏长黎听见“医疗部”三个字后睁开眼睛,沉默地和颜序对上视线,在与对方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魏长黎知道他和眼前这个人还存在着某种令人尴尬的心照不宣。
男人垂眸看他几秒,才对坐在驾驶位的司机说:“不用,直接回家。”
司机训练有素地闭上嘴巴,汽车引擎轰鸣启动,雨刷一扫前挡风玻璃,强光劈开交错街道,冲破茫茫雨幕。
他们所乘的汽车后排是独立座椅,两人被中间扶手划出了一个固定的间隔,最初车厢内一片安静,两人分别靠在椅背上,一个平静闭目,一个别过头看窗外模糊又雷同的景色,黑暗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脱离了雨水的物理降温,魏长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他的体温快速攀升,从指尖到头皮无法控制地发麻发颤,就连五脏六腑都泛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燥热痒意,将人折磨得几乎崩溃。
可即使到了这种情况,即使无可奈何上了颜序的车,魏长黎仍然不愿意露出支离破碎的、臣服的一面。
他仍存着侥幸压制和隐瞒的心思,想要藏到拖到不能再拖的最后一刻。
时间在车轮激起的水花中荡去,一边魏长黎拼命忍着,一边颜序却忽然睁开眼睛。
他将视线转向一边的青年,清晰的瞳孔深处映出一张因为没有雨水降温而蒸得酡红的脸。
“还打算忍多久?”男人安静开口。
他发现了。
魏长黎感觉到自己的心揪了一下。
他向来知道这个男人敏锐,没了暴雨的天然干扰,被颜序发现异状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而明知道瞒不过还要苦撑,魏长黎只觉得自己的坚持可笑。
颜序盯着他,看炙热的潮|红色从青年眼尾烧到耳廓,那低垂的眼睫潮湿得滴水,整个人虚弱得仿佛遭受到了某种凌|虐。
这个男人一直无可琢磨的神色似乎更冷了一些,他忽然启唇:“掉头,回医疗部。”
驾驶位的司机应了一声,听话地调转方向。
“我不去那里。”魏长黎说。
颜序仿佛没听到一般,再次闭目养神,他背脊虽然略靠在后座上,整个人却依然显得挺拔,那是一个久居上位的、强硬而不容拒绝的姿势。
魏长黎喘息地重复一遍:“我说了……我不去。”
“外伤可以在家包扎。”
颜序忽然睁开眼,微微皱起眉凑近,两个人的距离在瞬息之间缩窄,原本分坐在汽车两侧的平衡被轻而易举地打破。
“那这个你准备怎么办?”
男人声音平淡面无表情,伸出的手指却在用一种近乎冒犯的力道描摹魏小少爷唇瓣的形状,他的指腹肆无忌惮地摩挲着那两瓣湿润通红的嘴唇,压开魏长黎咬紧的牙关,以两只手指在潮热充|血的口腔中搅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晶亮的水丝染湿青年的齿列,顺着鲜红的唇淌下一道湿润淫|靡的痕迹。
魏长黎已然没有力气再反抗,喉咙轻微地滑动着,只以一双脆弱却倔犟的眼睛和颜序对视。
不去医院。
魏长黎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固执的念头。
这位从小到大在魏家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小少爷,却对于“医院”这个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这是魏长黎自幼时起就存在的、某种无法回忆起却刻在骨骼之中的创伤,经年累月也无法治愈。
颜序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从没问过原因,但记得。
“还是说,你为了逃避去医院,宁愿用别的方法解决。”
颜序抽出自己湿淋淋的手指,指尖轻轻地抬起魏长黎的下颚,他目光深沉,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都在逼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去医院是最优解。
“……”
空气再次变得安静而僵持,直到魏长黎勾起一个冷漠又讥诮的笑容。
他的手颤栗着握住颜序的手腕,随后低下头在男人温凉的手背上印了个湿热的、充满恶意的吻。
“装什么正人君子……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做那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