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租屋内传来几声沙哑的咳嗽,伴着一两声低落的小猫叫声。
此时,自暴风雪临境已经过整整了一天,在这过去的24小时里,宁城老城的住户皆不好过。
由于风雪刮倒了一片年久失修的电线杆,旧城区四分之一个城区的电力已被憋断超过5个小时,居民楼里排列着一个又一个不供暖的房间,冷得如同一口口悬挂的冰棺。
在客厅安顿好米娅后,颜序推开门进入卧室。
他走到床边,床上的魏长黎被两层被子闷着,整张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
颜序将手伸进被子里探了探里面,魏长黎即便吃了药,身上却几乎没出多少汗,整个人还呈一种干烧的状态,皮肤发烫,躺也躺得不安稳,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长黎……长黎?”
颜序叫他,没听见回应,又凑近些喊了一声。
魏长黎眉心难受得皱起来,整个人蜷缩在被子,但过重的床被压得他喘不过气,只好又探出一只胳膊。
颜序伸手截住那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又给他放了回去,把被子掖得更紧。
“闷……”魏长黎挣了下没挣开,不舒服地哼了一声,问,“毛巾呢?”
他说的是头上冷敷的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颜序拿走了。
“也不能一直冷敷,”颜序轻抚他眉心,“屋里温度太低,汽车后备厢那个发电机功率不够带起来空调,你烧退不下去会有危险,先在被子里捂汗,忍一忍……好不好?”
魏长黎怎么躺都不舒服,身体重得像被大山压住,嘴里咕嘟了句“没用这里根本没空调”,别过头不理他了。
颜序耐心很足地替他调整了下枕头的位置,问:“想吃面吗?”
魏长黎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回应得很消极。
颜序估计他饿了,嘱咐了一句“不要掀被子”,起身去厨房做饭。
魏长黎迷迷蒙蒙地听见房门闭合的声音,整个人独剩的一丝清醒意识也昏沉地散开,他整个人乏力地向下沉,被药物附加的嗜睡效果拉入更深的梦境与记忆的追溯之中——
前天他们一路风雪载途有惊无险才抵达和平街西,却只剩一个人去楼空的空荡院落。那个平时脾气不太好、但偶尔又会袒露出一点热心和善意的郭伯连个脚印都没留下,就这么仓促地消失在了鱼龙混杂的旧城之中。
那个时间天气愈发骇人,特大规模的暴风雪团几乎已经摸进宁城的边缘,天地昏黑混沌一片,魏长黎孑然立在中央,几乎有种自己也陷入了“楚门的世界”的错觉。
在那个瞬间,天地上下一白,魏长黎恍惚有种冥冥的预感,或许他的米修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雪吹落在他的脸上,短暂地停留后,又无法挽留地化开,像一行泪。
颜序将他拉回车上,带他远离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但回来之后魏长黎就情绪不支,夜半还发起了烧。
他之前没好全的身体本就经不起折腾,外加心情大起大落和满路的颠簸,第一次量体温时直冲到39将近40摄氏度,那张酡红的脸几乎烧出一种糜艳的色泽。
但颜序没对这次来势汹汹的病况太担心,他知道魏长黎身上一直憋着场大病,从魏家倒台起就已无时无刻地酝酿着,一直不发出来对身体更加不利,如今全盘发作,心中积结的郁气也好散出一些。
颜序在车上备了充足的药,也有一针下去就可以好得七七八八的,但他没准备给魏长黎用,药效太烈,容易让身体产生抗性。
于是魏长黎几乎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退烧,整个人被拽进一层又一层充斥着噩梦的识海,闭紧的眼睫如蝴蝶扑棱的翅膀,颤颤巍巍地闪着。
那些模糊的意象又在他的梦中无尽地闪回,被光晕笼罩的苗圃、白色的墙砖、心脏形状的海螺……他不知道这些景物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却又莫名熟悉,仿佛坠落在平行时空里,恍如隔世。
直到他呢喃出一个人的名字。
魏长黎猛然睁开眼,惶然地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个陌生的名字又如瀚海中的一粒沙,被风倏地吹散了。
颜序恰好推开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进来。
魏长黎还没完全从梦境中抽离出来,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出汗了,汗湿的发丝粘在前额,脸上的潮红褪去一些。
颜序过来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眼神微松,将枕头竖起来让魏长黎靠着,端着那碗面喂他。
魏长黎身上来了点力气,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脆弱一些,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碗接过来。
他端着碗,左看右看忽然觉得那白金边的陶瓷碗具有些熟悉,没记错的话是某个单价美丽的法国餐具奢牌,问:“你还带了盘子过来?”
颜序只说后备厢正好存了一套没拆封准备送人的。
魏长黎小声说了一句“有钱烧的”,随后用筷子挑了一口面。
面条入口软硬适中,裹着一点清鲜的汤,几滴香油和极少量的醋中和了他不喜欢的姜味,菜叶鲜甜,几口下去空荡荡的胃都舒服了很多。
他态度鲜见平和,声音因为发烧十分哑,一句搭着一句聊天:“其实上个月这厨房还装修过一次。”
颜序视线落在他身上。
“不过那天我不在,”魏长黎把空碗放在床边,慢吞吞地说,“据说是楼上厨房老坏找人来修,结果修理工把下水道捅了个对穿,还把楼下这房子淹了,我的房东听说后急慌慌赶过来和楼上吵了一架,态度应该不怎么地,楼上急了,下来把这里的厨房砸了。”
老城,尤其是昌平路与和平街交叉口这边,管理糟乱风水感人,各种人混杂着住,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乱到魏长黎已经习惯了。
他眼睫不太用力地垂着,生病后反而话密了些:“这事搁平常扯皮半年都有可能,但楼上那户主是个彩民,就那几天,刮刮乐中了80万……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用3万把楼上楼下的厨房一起装修了,连带厨具什么的都换了。”
颜序轻应着声,全然一副倾听者的样子。
魏长黎往枕后一靠,声音低下去:“我也想中80万。”
颜序哄他:“病好了就买。”
“外面在下雪。”魏长黎点点头又摇摇头,精神不支地把脸往被子里埋了下。
“等雪停了。”颜序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
魏长黎没拒绝,甚至还向他掌心的方向靠了靠,声音因为生病有点黏糊:“那我能中80万吗?”
颜序纵容地回答:“中100万。”
魏长黎满意了,男人身上的昙花气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他便枕着他的手浅浅闭上眼睛。
颜序没将自己手抽开,极安静地坐在床边,视线自然下落,安静地用目光描摹魏长黎的眉眼。
停电的屋子内,两个人近乎心平气和地相处着,这已是他们重逢以来最和睦的时刻。
魏长黎蜷在被子里,隔了好长时间,才呢喃出声:“我是不是……”
“嗯?”青年后面几个字几乎是气音,颜序没听清。
魏长黎费力抬起眼睛看对方一眼,犹豫了下,又轻轻动了动嘴唇:“就是……太任性了,这回。”
颜序微俯下/身凑近些才听懂,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又掖了掖被角,用一种医生哄病人的口吻说:“乖的,没有偷偷掀被子。”
“可是我热。”魏长黎思绪被他带走了一瞬。
颜序:“退烧了会好一点。”
魏长黎不吭声了。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他的时候,颜序又说:“不来就不是你了。”
屋内忽然陷入沉静,窗外落雪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明显。
魏长黎久久没有说话,久到颜序几乎以为他又睡了,他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开,但前者眉心不安稳地皱了皱。
颜序不动了,魏长黎却没睁开眼。
颜序只好抚慰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后转身出去,把门轻悄悄地带上了。
屋子里的确够冷的,厨房水管的水更是跟冻过一样,颜序只是把锅碗洗了洗,手就变得通红,青筋在手背上根根突起,线条却十分漂亮。
他无言看着魏长黎口中这个被完全装修过一遍的厨房,不大的空间里灶台、水池和橱柜的位置全改了,厨具也焕然一新。
但他仍然觉得不干净。
颜序在厨房待了几分钟才出来,跨进这个一居室捎带的小客厅,厅内没有放沙发,只简单支了张桌子,旁边摆着一个连路边摊都快淘汰了的塑料凳子。
那凳子看起来很久没人坐过,很可能塑料都已经脆了,颜序看了它一眼,觉得自己坐塌的可能性绝不为零,干脆靠在墙边闭目安神。
其实他完全可以去楼下车里过夜,但他担心魏长黎后半夜再烧起来。
卧室门忽然动了一下,颜序闻声看过去,发现魏长黎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了,只穿着贴身的睡衣,单手扶着门框,正目光直直地看他。
“怎么出来了?”颜序走向魏长黎,抓着他的手想把他领回卧室,魏长黎站在门边没动。
颜序问:“哪里不舒服?”
魏长黎目光不太对焦,但下意识地追随着对方的脸,他不说话,自己默默地站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再站着又要烧起来了,”颜序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无奈道,“小暖气片。”
发烧中的魏长黎神志清醒时少迷蒙时多,此时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颜序垂目低头,准备把人架起来放回床上,但刚一碰到他的胳膊,魏长黎就忽然顺着他的力道,柔软地扑进他的怀抱里。颜序立刻接住他,感觉到魏长黎的手虚虚地圈住了他的腰。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魏长黎声音闷在两人亲昵的间隙里,语气病弱得有点可怜:“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