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刺破天际,整座宁城还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灰蓝色中,此时大街上几乎没有人烟,只有个别早餐店拉开防盗门,点起了灯,蒸笼冒出袅袅的白烟。
几只大胆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地面上,在井盖上弹跳着玩耍觅食,一个身穿笔挺制服的男人踏着警靴大步走过,惊飞了那群叽叽喳喳的雀鸟。
他眉目清冷、神色宁肃,正是警司署的一级探长,云揭。
云揭左手拎着两袋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小笼包,右手拿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目标明确地走到警司署对面,拉开停靠在街边的奔驰的门,用一种既不冷漠也不热情的声音打了声招呼:“吃了吗?”
“费心。”颜序向他道谢,虽然已经在家把他家少爷喂饱了,但没有拂云警司的好意,把早餐接过来放在车里。
魏长黎在副驾上搓了搓泛凉的手指。
之前他也有缘见过云家这位大公子几面,不过时间已经很古早了,眼前的人比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高大不少,周身携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颜序将温热的豆浆杯子塞进魏长黎的手中捂着,自己下车到后座,主动把位置让给云揭。
大概是他们二人从小的交情摆在那里,这位警司署知名的冷面阎罗王上车后对待魏长黎还算斯文,语气甚至称得上和缓。
他先简要地把事情概括了下:“昨天我们追踪到一个重案嫌疑人,出现在文昌桥附近,虽然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了绝大多数监控,但还是没逃过追踪系统的锁定。”
“文昌桥?”
魏长黎神色一凝,几乎立刻猜出了云揭的来意,接话:“我昨天的确去过文昌桥那边,具体地点是对面街角公园的樱花木道。”
云揭拔开水笔笔帽,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简单记录了下,问:“去那里干什么?”
“喂猫。”
“喂猫?”天生没有各种哺乳动物缘的云警司抬起头,重复一遍,“只喂猫?”
魏长黎:“是的,樱花木道那边有志愿者专门搭建的猫房,那里有只新来的三花,刚刚生了小猫,身体很虚弱。”
云揭皱了皱眉,虽然不太能理解当代猫控们的脑回路,但还是认真地在本子上画了只猫咪头,迟疑一下,又往旁边加了两只小猫咪头。
魏长黎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把昨天刚拍的小猫照片给云揭看,他思索片刻,直接点出了要点:“你说重案犯,是和魏家有关吗?”
云揭并不拐弯抹角,颔首道:“没错,我想问你对‘魏邈’这个人了解多少?”
魏邈?
魏长黎有些迟钝地调动着自己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有些模糊的脸——应该是他隔了辈的远房叔伯。
“我不太了解,”魏长黎实话实说,“但应该是在魏氏任过职,但不是核心角色,董事会那几位我还是脸熟的。”
云揭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完全是出于职业本能地对着魏长黎从上至下进行了审视,抽丝剥茧,以期从他的每一处神情细节中发现破绽和线索。
但很快他发现魏长黎真的如颜序屡次向他强调的一样,是被魏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隔离的边缘人。
片刻后他移开自己的目光,而坐在副驾上的魏长黎立刻觉得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放松了些。
“我最近接到国际警署传过来的一些消息,说你哥魏长钧在西半球的一个隐蔽小岛上现身了,虽然等探员们赶过去追捕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但我们仍然倾向于认为,他此时选择暗中活动而不是彻底蛰伏,很大可能在规划着下一步的动作。再结合一直潜逃在外的魏邈现身,我们目前断定魏长钧具有再次入境的可能。”
云揭语气一顿,随后说:“或许,他忘了什么东西,要取回来。”
魏长黎心中先是狠狠震了下,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云警司的话语意有所指,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几乎要发笑了:
“探长,你不会在暗示我,我是那个魏长钧想要取回的东西吧?”
“或许他在你身上发现了新的价值。”云揭若有似无地借车内后视镜看了颜序一眼,但这个动作并没有被陷入沉思的魏长黎捕捉到。
“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对他来说可以利用的价值,就算有,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为他所用。”
一年之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魏长黎就算与魏氏再格格不入,也嗅到了其中饮血啖肉血雨腥风的意味,如果魏长钧真的要来找他,那他只会报警。
魏长黎:“昨天我去文昌桥那边完全是临时起意,随机性非常大,但如果这不是一个巧合……”
“如果这不是一个巧合,那说明很有可能有人在利用你当烟雾弹,并暗中和魏长钧传递消息,”云揭接上魏长黎的话,接着抬手按了按鼻峰,问,“你身边有什么身份不明但是比较亲近的人吗?”
魏长黎想了下,随后摇头:“魏长钧离开后,曾经和我有联系的、可以称之为友人或者同伴的人大部分都消失了,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可能在过去的20年里,我的所有关系网都是由他一手操纵安排的。”
“唯一……”
魏长黎声音微顿。
云揭:“怎么?”
唯一逆着人流而上再一次回到我身边的……
魏长黎这么想着,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借车内后视镜望向车后座,与颜序的视线静静一撞。
云揭在心中“啧”了一下,随后把自己的笔记本合住了。他公事公办地说:“我想问的大概就这么多,一会儿可能还得麻烦你跟我进去做个笔录,不用害怕,就是走个流程。剩下的……我想提醒你们近期注意安全,魏长钧一旦回国,有很大的概率再次联系你,魏先生,如果有线索,可以随时告诉我。”
云警司默默瞥了一眼从开始到现在眼睛就没离开过魏长黎的颜序,也不知道这个从小看起来情感缺失的性/冷淡怎么打通的情窍,补充道:“他手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当然你要想单独找我也可以。”
魏长黎配合点头,但他心中其实觉得魏长钧回来找他的概率不大,魏长钧出逃境外的时候连家仆都带走了也没想起带他,大概是一怕他反水,二是实在没感情。
云揭没什么要说的了,十分体贴地先下了车,坐在后座上的颜序将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脖子。
魏长黎顺势将脑袋枕在他的手上,柔软的头发蹭了蹭他的掌心,语气挂上点倦意:“那我先去做笔录。”
颜序应声,让他别担心。
魏长黎情绪有些沉重,胸廓发紧,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有些喘不上气。
颜序注意到他的情绪,用手托着他的脑袋温柔问:“要来后面吗,再坐五分钟?”
魏长黎思索两秒,打开车门进入后座,并且有些黏糊地四肢并用缠在对方身上,将大半张脸亲昵地埋进他的胸膛,还没等男人开口,自己却语出惊人:
“我是个帮凶。”
颜序呼吸一顿。
“其实在绑架的时候,我就听那些绑架犯们说过一嘴,他们嚷嚷魏长钧断了他的财路,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逆推,假如魏长钧没跑,他们就还会有财路。”
魏长黎静默了一会儿,车厢内封闭的空间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正在一点一点被挤压,唯一令他稍微安心的便是那缕混着颜序体温的昙花香。
他接着说:“我姓魏,从小在魏家长大,享受着家族的资源,过着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奢侈富足的生活,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帮凶。”
魏长黎抿住嘴唇,又往颜序的肩窝处拱了拱,像只猫一样嗅着对方的气息,侧耳,贪婪地倾听着对方的心跳。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从飘忽不定的状态里安定下来,并以此获取一点安全感。
他一连在病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其实想了很多事情。家族的罪行他并未参与,但雪崩的时候又有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呢?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动,他都是那个可耻的既得利益者——纵然只是一只生活在群狼环伺之间的兔子,它吃的草也是被鲜血浇灌出的。
随着真相在他面前一点一点破开,他也终将被笼罩在负罪的阴影里。
颜序低下头吻他。
“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那次绑架吗?”
魏长黎闻声一怔。
如果有可能,颜序绝不会主动提起魏长黎小时候的事情,他担心任何一句不当的暗示会引发不好的后果,就像担心深谷中一声呼唤就能引发雪崩。
但他还是开口了。
“魏长钧以‘家属’的身份经历了那次绑架,那时的他或许也可以称为‘受害者’。但他没有留下创伤,没有感受到痛苦,没有投身反人口/交易的行动中,反而从其中看到了巨大的利益,并投身其中乐此不疲。他是不正常的,是整件事的原罪。”
颜序环抱在魏长黎背后的手指无声蜷缩,极罕见地,他的眉角也流露出一丝极浅的茫然。
从始至终,他的魏长黎都是那个看似幸运实则不幸的受害者。儿时他是实验室里众多尸骨中一块跳动的血肉,后来他是一个魏家用来粉饰太平的光鲜亮丽的傀儡。
倘若他有罪恶需要偿还……又何尝不是一种受害者有罪论。
“可我们不能因为他的错误永远使自己徘徊在原地。”颜序抚着青年又柔又顺的发丝,很轻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又混合着一点微微的哑。
他并没有和魏长黎探讨魏家过去的所作所为,只将重心放在将来:“迟到的正义是残缺的正义,但即使是残缺的、意义渺然的……我们或许也可以从无意义中找出意义。因为我们能做的是预防这些事情再次发生,是阻止黑暗再次降临。”
魏长黎闭上眼睛。
其实最初当他一无所知,却发现自己的过去不过南柯一梦时,他也曾埋怨命运的不公,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中了这样的大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但如今魏长黎却感到庆幸,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罪恶的参与者,庆幸自己还有救赎的入场机会。
我会抓住他的。
魏长黎握紧了手。
这个被家族如吹起一根羽毛吹起的飘忽不定的灵魂,终于在兜兜转转之中寻找到自己的一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