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正翻腾得紧,姜铃儿揭开锅盖,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指尖拈着几株青碧草药,轻巧地抛入沸腾的锅中,那沸水便似受了惊一般,泡泡顿时少了许多。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取过棉布包住锅盖把手,轻轻将盖子复又盖上。
药香在空气中愈发浓烈了,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清冽。
药杵与石臼的碰撞声起起落落,最终归于寂静。
姜铃儿瞥了眼竹椅上的男子,轻咳一声道:“三师兄,这灶膛里的火若是再不添柴,怕是要熄了。到那时,我可不去后山给你采火绒草。”
凉迟被她这一声娇嗔惊醒,手中的瓷瓶已被握得温热。他望着瓶身上蜿蜒的冰裂纹,恍惚又见那人眼尾的红痕,直到肩头被人轻推,才发觉黄衫少女已立在跟前。
“玲儿……”他对着眼前黄衫少女仓促一笑,拾起脚边的枯枝塞进灶膛。
火星迸溅,枯枝顿时燃起熊熊火焰,热气自锅盖缝隙间丝丝缕缕地溢出。
“呀——”姜铃儿慌忙掀盖,铜勺舀起山泉水泼进锅中。水珠溅在她手背,烫出几点胭脂色的红痕。
凉迟面上微红,起身歉然道:“对不住,玲儿,我……”
姜铃儿拭去额间被热气蒸出的细汗,摆手一笑,止住了他的话头。
凉迟无奈轻叹:“我这般帮倒忙,倒不如你一个人来得利落。”
姜铃儿已背过身去,重又执起药杵,“咚咚咚”研磨药粉,口中道:“三师兄这话可不对。莫非忘了,前日晒药遇雨,若不是你抢收得及时,我和二师兄可就全白忙活了。”
凉迟低垂眼帘,火钳又往灶膛里添了些甘草,涩然一笑:“你这张嘴啊,难怪连素来冷面的二师兄都……我分明净添乱,经你这般说来,倒似真派上用场一般。”
姜铃儿敛了笑意,一双明眸定定望着凉迟,正色道:“三师兄,我并非说虚话。且不说你劈柴烧火、晾晒药草,单是陪我说说话,我便已很是欢喜了。”
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凉迟眼前却浮现另一张面容,不由轻叹,转而又望向灶膛中跃动的火焰,故作轻松道:“这话说得违心了,若是二师兄得空,玲儿眼里哪还容得下旁人。”
姜铃儿闻言,白玉般的面颊顿时飞上两抹轻红,恰似初春枝头才绽放的桃花。她背过身去忙活,不再接话。
凉迟心中本就千头万绪,又素来不似希悠、希匀那般爱打趣人,见姜铃儿默不作声,便也住了口。
蒸锅又响起沸腾的呜咽,凉迟望着白雾后少女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某个雪夜,那人这样隔着氤氲药气对他笑。他闭了闭眼,将装了药粉的青瓷瓶揣进袖中。
姜铃儿捞起锅中草药置于木盆,又添入新的药材。望着满锅碧色茎叶,再瞥见檐下堆积如山的药草,不由轻叹。
凉迟抬眸问道:“可是累了?不如换我来,你且歇歇。”
姜铃儿望着檐下草药,又叹道:“这些不知还要熬到几时。”
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那绿油油的药草在日光映照下,竟泛着莹莹碧光,宛如翡翠。凉迟略一沉吟,答道:“一扎需熬四个时辰,檐下那些,怕是没有半月工夫,底下的药草是轮不到进锅了。”
姜铃儿心中烦闷,手下捣药的力道不觉重了几分。“啪”的一声脆响,震得凉迟身子微颤。她歉然一笑,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埋怨:“净气凝神的成药明明不少,真不知寂空山神为何偏要现制……”
听她这般抱怨恩师,凉迟只轻轻一叹,并不应答,只听少女继续道:“……现制也罢,偏又这许多。不知道的,还当是要打仗了,给将士们备药呢。”
凉迟失笑:“逞完口舌之快,不还得老实干活?”说着起身接过她手中药杵,手法娴熟地捣起药来。
姜铃儿争抢不得,只得蜷在竹椅上看顾灶火,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为那如玉的肌肤添了几分暖色,更显得眉目如画,恬静可人。
西窗漏进的光渐渐凝成琥珀色,宛若一匹轻纱斜斜垂下。
姜铃儿伸手探入日光中,浅笑道:“真好,明日想必是个晴天。”
凉迟轻笑:“有甚好?天晴了屋里更闷,热辣辣地叫人心里发慌。”
“我这声好,可不是为自己说的。”少女眼波流转。
“哦?”凉迟手中药杵不停,“不为己,却是为谁?”
“前几日下山给爷爷送东西,正赶上瓢泼大雨。”姜铃儿望着灶膛里的火苗,轻声道,“那雨大得险些掀翻了我的伞。爷爷在山下木屋避雨时……”
凉迟心头忽地一紧,捣药的手不觉慢了下来。
“谁想那样大的雨中,竟还站着个人。”姜铃儿继续道,“雨急风骤,她又穿着一身黑衣,若非爷爷叹了句‘痴人,雨这样大也不避一避’,我险些没瞧见。”
凉迟手中药杵顿住,片刻后重重落下,冷笑一声:“管她作甚!又没人逼她淋雨!既然乐意,便让她淋个够!”
说着手上力道愈发重了,震得案台微微颤动。未筛净的药粉随之扬起,在斜阳里浮浮沉沉,形成一片朦胧的雾霭。
姜铃儿心头一凛。素来仁厚的师兄竟说出这般刻薄话,手上力道更是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她顿时恍然大悟——山下那女子,必是瑶欢仙君。
平日里常听四师兄五师兄拿他二人打趣。可惜自己久居寥寥山,始终无缘得见那位传说中的瑶欢仙君。此刻见凉迟这般反应,倒叫她愈发好奇起来,只是凉迟面色沉沉,眸中无笑,只得按下不问,自顾自地往灶膛里添着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候。
锅中咕嘟作响,药汤翻涌。
她估摸着时辰已到,便将熬好的药渣捞出,又投入一大包新鲜草药。原本清可见底的泉水,经这一番熬煮,已化作一汪深潭般的碧色,零星的草屑浮沉其间,恰似雨后河面上新生的浮萍。
姜铃儿又坐回原位,盯着灶膛里蜷曲的枯枝,火光在她眸中投下摇曳的影。
又一次火星噼啪炸开后,捣药声戛然而止,久久没有响起。
姜铃儿抬眼望去,只见凉迟立在原地,目光直直望向门口。
逆光处,一道人影静立。
“你来做什么?”凉迟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人却不答话,只缓步走近。待她行至光亮处,姜铃儿才认出是那位战神之女。如今既知她与凉迟的恩怨,自不能如从前般笑脸相迎,只静静望着她。
倒是纪棠依旧如常,一袭粉裙明媚如初,察觉姜铃儿的目光,她微扬唇角,绽出一个笑来。
姜铃儿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局促,不由也回了个腼腆的笑容。
“多谢你那日的枇杷。”纪棠将手中布袋递到姜铃儿面前,“这是我院中新结的碧露果,给你尝尝鲜。”
姜铃儿连连摆手:“几个果子罢了,怎敢当仙君厚赐。”
听她改口称“仙君”而非往日的“仙子”,纪棠提着布袋的手指微微蜷缩,面上笑意却丝毫未减:“不过是个心意,不必推辞。”
姜铃儿正要答话,凉迟却突然挡在她身前。透过他的肩膀,她瞧见那粉裙仙子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战神之女的厚赐,我们消受不起。”凉迟的声音冷峻,“师尊正在藏书阁,出门西行便是,仙君请便。”
纪棠收回手,自顾自从袋中取出一枚碧露果,轻轻咬了一口。凉迟眼中闪过的一丝嫌恶,尽数落入眼底,她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姜铃儿又注意到,凉迟袖中的拳头已悄然攥紧。
“我是来找你的。”纪棠直视凉迟,开门见山道。
凉迟沉默。
姜铃儿亦屏息不语。
纪棠仍在慢条斯理地吃着果子。
日影西沉,屋内光线渐暗,灶膛里的火也渐渐熄灭。这一日的三锅药草已然熬制完毕。
纪棠吃完果子,转向姜铃儿:“可有清水?手上黏腻,想洗一洗。”
姜铃儿点头:“有的。”见凉迟未加阻拦,便去水缸舀了一瓢清水递给她。
纪棠道谢时,凉迟已擦肩而过,衣袂带风,掀动了她鬓边碎发。
纪棠侧首,静静地望着那道背影。
“既是寻他,为何不追?”姜铃儿收起水瓢,忍不住问道。
“他呀。”纪棠望着门外晃动的树影,浅笑道,“走不远的,就像这灶膛里的火,看着熄了,其实还藏着火星子。”
将碧露果塞给姜铃儿后,纪棠才施施然向外走去。果然,在那株老榆树繁茂的枝叶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暮色像一斛打翻的胭脂,将云彩染成绛紫色。纪棠的裙角拂过石板,停在离凉迟三步之遥处。
残阳如血,晚霞漫天。几只归鸟掠过天际,悄然落在榆树枝头,亦不作声。
良久,凉迟终于开口:“是她让你来的?”
“你说呢?”纪棠反问。
“若非为她,你断不会来。”凉迟语气笃定。
纪棠轻笑:“这可未必。三师兄风姿俊朗,战神之女好色如命,当真看上了师兄,也为可知。”
凉迟蓦然转身,目光直直望进纪棠含笑的眼眸,半晌方道:“便是为了朋友,也不该自污名声至此。”
“有何不可?”纪棠一摆衣袖,唇角微扬,“堂堂战神之女,纵使声名狼藉,又有谁敢真对我怎样?”
“明里不敢,暗地里……”凉迟长叹一声,“可知他们如何议论你?”
纪棠不以为意,笑道:“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愿意怎样说,随他们去。天界还没霸道到,有不许人说话的道理。”
凉迟唇齿微动,终是无奈道:“你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何必琢磨我?”纪棠眸光一转,笑意更深,“你只需看清她便够了。”
凉迟默然,只怔怔望着榆树斑驳的树干。
纪棠移步上前,素手轻展,掌心托着一枚湛蓝荷包。
凉迟心头猛地一跳,目光黏在那荷包上,再难移开。
松枝纹样歪歪扭扭,针脚间还凝着点暗红,像雪地里冻僵的梅。
“瑶欢不善女红,”纪棠轻声道,“针脚粗疏,绣工拙劣。”
凉迟凝视荷包,缄默不语。
他认得那处瑕疵——瑶欢快绣完松针时,他从屋外进来,她为着他,一不留意,银针扎进葱段似的指尖。血珠溅在缎面上,她慌得要去浣洗,却被他执住手,抢先将香包收入怀中。他还记得,她的耳尖红得滴血,小声嘟囔:“原想绣个更好的……”
后来,瑶欢曾问为何不见他佩戴,他只是轻抚掉她脸颊沾着的面粉,未敢坦言是怕这心意之作经风历雨。
怎料最终,竟是他亲手将此物掷于尘土,头也不回。
纪棠见他神色变幻,轻咳一声,指尖轻点荷包上的青松:“可知她为何不绣桃柳,独绣青松?”
凉迟不语。
纪棠似看透他心思,莞尔道:“非是赞你品性高洁。”
凉迟眉峰微蹙,眼中显出疑云。当年瑶欢分明是这般答他。
“可记得与她初遇?”纪棠话锋一转。
凉迟一怔。他与瑶欢不过宴席间几面之缘,后因纪棠在寥寥山生事,她出面调停,甚至为此受辱,二人这才慢慢相熟,只是如今方才知道,那场闹剧不过是她们联手做的一场戏罢了。
暮色渐浓,榆树投下的影子渐渐隐去。
纪棠轻抚香包上的松纹,缓声道:“瑶欢欺瞒于你,确是不该。她只是爱你心切,几番与你‘偶遇’,见你始终谦谦有礼却无他意,这才心急了些……”
“只是心急?”凉迟冷笑打断,眼中寒芒乍现。
纪棠颔首。
凉迟忽地又是一笑,笑声里却夹着三分苦涩:“这般情意,来得急,怕去得也快。”话音未落,心口便是一阵刺痛。这念头在他心底盘桓多时,此刻脱口而出,倒像是自揭伤疤。
纪棠眸光一闪:“瑶欢断不是这等薄情之人。”
“你又不是她肚里蛔虫,怎知她心思?”凉迟语带讥诮。
纪棠急道:“我与她相识经年,自然知晓。”
“物以类聚。”凉迟截住话头,冷哼一声,“与你为伍多年,难保不染上你的脾性。”
纪棠面上微讪,忽听得环佩轻响。抬眸望去,但见月洞门外转出个着浅色衫子的女子,行走时裙裾如流水般漾开。只听她道:“三师兄这话有失偏颇了。”
见是她,凉迟神色缓和了些:“毓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