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内部整顿进行地很隐秘,陈墨做事也十分尽心。
南镇抚司统管内务,多是六扇门提拔的官役。陈墨因仗义执言在六扇门颇有人缘,现由北镇抚司指挥使亲自提拔为总旗。虽上任时是被人抬进衙门,却未妨碍迅速摸清门道。
不须一日,陈默便将近些日子顺京及各个卫所的人事调动编成了册子,递交给了叶文雨。
哪些人进京,哪些人离京,行迹清楚,明明白白。
"倒是个办事的料。"陈铮粗粝的手指划过宣纸,眉宇渐展。他最烦文牍堆砌,这般行踪清晰、条目分明的记录正合心意。
六扇门缉盗司,专干与人打交道的活,本业相宜罢了。
叶文雨倚在罗圈椅上闭着眼,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蹙紧的眉头。
这一世,他自请深耕锦衣卫七年,目的就是不让自己成为依附在皇权上的菟丝花,不再任人宰割。
现在告诉他叶文雨,纵然他纵横谋划,也依旧被萧祁镇攥在手掌心中。
这让他如何,不惧不怕?
已是宣威六年腊月,离叶文雨被萧祁镇送往北契只剩一个月。
上一世叶文雨根本就没有见过傅箐,除夕刚过,他便在睡熟中被人从永寿宫的床榻上拽下,甚至于连件外衣都没有穿上又被塞进马车。
再抬头,看到的是千里外漠北王庭的蓝天。
那段吞骨嗜血的痛在他灵魂上深深烙印,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觉骨子里都透着寒颤。
他当时不解,萧祁镇如果只是为了抹杀掉自己的存在,大可给个了断,为什么非要这般大费周章。后来根据慕安之每月来取心头血时说的只言片语,叶文雨缝补出来前因后果。
除夕当夜,傅箐回来了。
可惜……
被他找回的傅箐早就是个目不能现,口不能言的废人,那最后一口气,正是这位上能做帝师,下能医人命的姚太傅吊了整七年。
而这唯一希望,已被萧祁镇斩于刀下。
为了能寻遍天下名医为其治疗,萧祁镇让傅箐顶替了叶文雨的位置,好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堵住悠悠众口。他分身无暇,北契蠢蠢欲动,只好把叶文雨说成傅箐,送给了北契,以祭奠这位宣威王亲手屠的三城子民。
呵呵……用替身代替身……
环环相扣间,扭转黑白。
从萧祁镇到慕安之,再接下来的张临安。好似人是他亲手杀的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几乎疯魔地从他这个最该置身事外的人身上,剥下属于自己那一份价值。
“傅箐呀,傅箐……”
记忆飘到玉门初冬。雪粒如刀,在少年的铁甲上撞出细碎的冰花,十九的少年将军勒住战马,冲着他喊道,“思齐,放心,等我提着阿图鲁的脑袋回京为你讨赏。”
回忆消散,漠北的雪蜕变成镇抚使窗外的桃枝,一簇一簇似少年笑容般不褪色的鲜艳,让叶文雨因恨而狠辣的神情慢慢柔和下来。
“箐”字含在嘴里,囫囵地说着像“卿”。
夜夜思君不见君,朝朝念卿复天明。
“行了,东西拿到了就沿着运河一处一处查。”叶文雨睁开眼睛,“查到后做的干净些,别被人抓住把柄。”
乐呵呵正翻着书的陈铮忽然顿住,他怔怔看着自家老大,露出为难的表情。
叶文雨挑眉道:“怎么?不愿意?”
陈铮急忙解释道:“大人,不是我不愿意。您明个就要去接太傅了,长宁冤案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风波,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不在就怕京都内有些人会……”
“无碍,自有安排。”叶文雨抬手又揉了揉眉心,“陛下下诏,这次南下锦衣卫联合吏部、户部一并查清巡盐案。切记,锦衣卫务必在年前查清慕安之豢养私兵的实证,要在巡盐案结审前钉死。"
“还有。”他眼稍映着桃花红,“你到徽州后先去一趟姚太傅的家宅,帮我找个人……”
*
顺京城外三十里的官道冻得发硬,两架牛车正吱呀呀往前挪。拉车的老牛呼哧呼哧喷着白气,车辕上蜷着个裹成棉球的小厮。
叶文雨甩镫下马时,张临安伸手要扶,却只碰到他狐裘上抖落的雪渣。
“文雨,当心着凉。”
张临安近乎偏执地按住叶文雨肩膀,又接过侍从手中的暖炉塞到了面前人怀里。
暖炉塞到怀里的刹那,叶文雨就抬手递给自己身后的缇骑。
这一幕让张临安月牙般的眸子霎时冷了下来,向来克制自矜的内阁大学士攥紧了拳头。
叶文雨也不敢真拂他面子,从腰间扯出来了个玲珑小球,小球外还裹着一层棉布,散发着淡淡暖意。
“阿兄用这个,这个方便。”叶文雨言笑晏晏,丝毫不见把暖炉递出去时地斩钉截铁,说完便理了理绣着鸢尾花的长襟向官道前迎去。
手中的小球哪抵御地了腊月严寒,但这句“阿兄”张临安是适用。
叶文雨今日穿了件月白直裰,领口绣的鸢尾花在风里微微发亮。那朵花映在他眼中,于侯府中日日冲他挥手嚷着“阿哥,我去学堂了”的身影融合。
张临安鼻尖发红,闭了闭眼。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自我蒙骗,蒙骗被他亲手葬送的长宁侯世子没死。
牛车上的小厮见乌泱泱的人群远远就打自己来,赶忙勒住黄牛向车内禀报。粗布车帘慢腾腾掀起,姚太傅沟壑纵横的脸探出来。
教出过大周朝两位帝王,一位宰辅的姚居成——姚太傅,进京竟然只赶了两辆牛车。一辆车拉着常伴他左右的书籍,一辆车拉着他这个风尘仆仆的古稀老人。
见人探出脑袋,叶文雨忙拱手恭敬道:“在下叶文雨,见过姚先生。”
“姚太傅。”张临安站定,亦朝着姚太傅拜了拜,“陛下命我等再此地迎太傅,还请太傅移驾吏部的车架与我等一并入城。”
“老匹夫不像你们你们那么娇嫩,这一路坐惯了,眼看快到了就懒得挪窝了。”
叶文雨还想再请,张临安却对着他摇了摇头,复对着姚居成道:“那在下便听先生的。”说罢二人便要朝着各自的驾匹走去。
“慢着。”
姚太傅半个身子都探出帘外,抬手遥遥喊住二人。
二人不解回望,见着粗布棉衣,只腰间捆了个麻绳的老人笑容和煦,朝着叶文雨说道:“老夫瞧着叶大人面善,叶大人可愿意到老夫的车上一叙。”
叶文雨一愣,与张临安对视一眼。
伸手拂开落在叶文雨脸上的雪花,张临安点了点头后独自转身离开。
脸上还残留着张临安指尖寒意,叶文雨呆在原地愣神只一瞬,心底那丝激荡便归于平静。他拱手向姚居成回礼,乖顺回道:“先生之邀,幸何至之。”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茅草车顶。
“叶大人不要嫌弃老夫唐突...…”姚居成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铜钟,车内的霉味混着药材的苦涩扑面而来。
车内摊开的《盐铁论》,书页间夹着的紫云英干花已经碎成齑粉,却仍固执地用丝线缠着。
“先生是有话问我。”
“守义他…...”
“王岳三日前伏诛。"叶文雨截住话头,"陛下仁厚,未累及家眷。”
“唉……”老人掸了掸落在车上的干花,实在惋惜,“他拜入我门下时刚任翰林编撰,那时我曾教导过他,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钢柔之间。可惜,老夫淳淳教导他人,自己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终是被我连累……”
“先生不必自责。”叶文雨捧过聚在一起的干花放到车驾外,“陛下圣裁,王大人伏诛皆因妄测圣意,诽谤天家。此间举举,与先生无关。”
“听大人此言,难道此次来京老夫的落脚地不是北镇抚司诏狱吗?”
叶文雨执起褥榻旁的壶将二人茶碗斟满,木碎般的茶叶在杯里面打旋。
“自然不是。陛下已经命臣将先生在顺京的别苑打扫干净,一应物品均已准备齐全,太傅先生安心居住即可。”
牛车在官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着,车窗外的日光随着车行忽明忽暗。姚太傅望着叶文雨清瘦的侧脸,白面玉冠,有些模糊。
他似是自语,"陛下与瑾之少时一并受我教导,探讨至成祖立业北伐时……他们还联手作过《安边策》。"
牛车猛地颠簸,暖炉险些翻倒。叶文雨扶住老人,太傅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书信,封皮上“谨之”两个字刺得人眼疼。
“兜转多年,这封信老夫也不过近日才收到。”
“信里面谨之提了一叫思齐的孩子。他说‘思此子,虽年齿尚幼,出生寒门,但一举一动胸中自有丘壑,模样且于学生幼时相像,极为投缘。’他寄信于我,也不过是征求我同意,想让老夫收入门下,同他一起做我的学生。”
姚太傅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此番邀大人前来,老夫便是想借此机会问问叶大人。”
“谨之说的那位叫思齐的孩子,叶大人可相识……”
叶文雨垂眸,看碎叶在浊水中沉浮。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眼,他沉默不语。
车外风雪骤急,小厮咒骂声刺透茅草车顶。
风雪一如通宝二十年的玉门风沙,把"叶思齐"这个名字埋进流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