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九枝先发现了不对劲。
独孤真本想着教考一番师弟师妹们如何更好地使用隐匿术法。
当四个人同时运用灵气掩藏自己的行踪,从不同的方向共同行至云岭丈最深处的那片瀑布边上的时候,九枝听见了瀑布的另一边传来一阵争吵。
他们应当是使用了隔绝声音的法器,本该非常安全,不会被旁人打扰。
但九枝的耳朵很特殊,她从小就能听见一切低频的细微的声音,甚至种子破壳长出第一片嫩叶,甚至衣服拂过木制的家具,甚至从锻天阁的山门前向宗主殿大声喊一句,这些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很小的时候,她会感到害怕,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雷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都会让她如惊弓之鸟一样捂住耳朵。
她小小的身体躲在床和墙壁间的夹缝里,只有黑暗和压迫感能给她一点点的安慰。
她也试过和其他孩子们交朋友。当她说出只有那孩子自己和家人知道的秘密的时候,那孩子脸色当场变红,打了她一拳,并叫她小偷。
小偷天天趴在别人家窗户上偷听人讲话,这个谣言就这样传了出去,后来别人都叫她怪人,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小偷,一个怪人成为朋友。
我没有,她解释,她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些声音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脑子里。
她也不想听这些的。
可是没有人听九枝解释,因为没有人没有秘密,他们都曾偷偷问过九枝,在知道九枝知道他们的一切隐秘的心思的时候,各个都变了脸色,装出来的和蔼被撕碎,他们高声咒骂她。
自此,九枝就不愿意说话了。
她怀抱着众生不可言说的秘密,成了一个罪人。
小时候的九枝常常想,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一切呢?
后来,允天玑找到她,抱着瘦弱的甚至可以摸到骨头的九枝,允天玑告诉她,这是一种惊世的才能。
有句古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我们小九枝已经很辛苦地过了那么多年,磨砺出了坚韧不拔的心性,对不对?
允天玑拥着她小小的身体的怀抱是那样温暖,九枝表情仍是一片木然,却已泪流满面。
我好辛苦啊。
我真的过得好辛苦啊。
九枝泣不成声,允天玑抚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温声说,所以啊,我们小九枝的未来,一定是一片光明灿烂的坦途。
那一晚,九枝哭尽了所有委屈和遗憾,此后,她跟着允天玑周游四方,再没有回过那个地方。
许多年以后,已经和自己特殊的才能和解了的九枝,再也不会因为偶然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而痛苦。
在锻天阁的各个山峰上,只要她想,就会有人说无数的动听的话与予她。
她开始无比感念这份才能,因为这,她才能遇见这样好的师傅和同门,才能用自己的双手来保护一些重要的东西。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九枝捂着耳朵,默念允天玑教她的让听见的声音变小的术法。
“发生什么事了!”
何事悲用口型询问她。
“一会儿再说,隐蔽好自己。”
九枝一边分神去注意那帮人,一边将几人带到高处隐藏起来。
随着争吵的越发剧烈,隔音罩中的几人开始大打出手。
灵气在打斗中泄露出来,震荡的灵力波动让瀑布都为之安静了一瞬。
稍纵即逝的灵气泄露让那些人警觉起来,他们收起隔音罩,御气离开。
幽幽深谷重新变得寂静,只有瀑布不断地冲刷着崖下的石头,像是在诉说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草木若有慈悲,又会如何评判这悠悠众生呢。
“他们都走了。”
独孤真从藏身的石堆里走出来。
何事悲隐匿在松柏的枝叶间,谢乐宴带着九枝师姐躲在了更远处的草丛里。
三人同时望向唯一的知情者九枝,九枝左右看看几人,将方才的景象复述给他们听。
“刚刚在这里的是莫家的几个子世代的修士,他们谈论的话题中心是莫家家主外室生的孩子。”
莫家家主莫景岚在外的形象一直是洁身自好的贵族,他和发妻霍雪阁育有一女,名为莫绮珩,也就是那个和妖修私奔的女儿。
莫绮珩很小的时候,霍雪阁在某个秘境里身死道消,没有再回来。
彼时的莫景岚尚且不是莫家家主,只是莫家众多子弟中的一个。甫一听闻这个噩耗,他心中大恸,竟生生地呕出血来。
莫景岚大张旗鼓地为霍雪阁守孝三百年,世人皆知莫景岚对霍雪阁情根深种,自她辞世后,莫景岚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只会修行的人。
待他上位后,又将霍雪阁的坟墓迁到了自己的住处旁,世人无不称赞他的长情,也正因为此,莫家家主的名声也好过许多其他世家的家主。
但为了延续家族的血脉,在长老们的压力下,莫景岚又娶了一房续弦姜羽,姜羽诞下一子,莫景岚为他取名为莫凌光。
莫凌光从小被报到老祖身边教养,整个莫家都将其视为莫景岚的继任者。
“那不大情种吗,搞半天外头还有个儿子呢。”
何事悲向来不喜装模作样的莫家人,语气里满是鄙视和调侃。
“方才那外室的儿子也在,几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不过离得有些远,我倒是没看清那几人的样子。”
九枝道。
“无妨,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嚷嚷着让满世界都知道,我们也便当做今日不曾来过此地。”
独孤真开口,嘱咐师弟师妹们务必不要多言,世家倾轧风云莫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莫家——
又是莫家。
谢乐宴看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思量了许久。
“走了,还有好大一片地方没去逛呢。”
何事悲拍拍谢乐宴的肩膀,他回过神来,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几乎整个东洲能叫得上名字的势力都派了人前来祝寿。
云化鹤和云山月两兄妹站在父亲身边迎客。
见了谢乐宴几人,他们俩自然而然地以引他们去座位为由,摆脱了迎客的任务。
“太好了,终于不用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笑了,我脸都笑僵了。”
云化鹤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叹了口气。
云山月虽然没说话,但也重重舒了一口气,没来一个客人就要介绍自己真的太让人绝望了。
“你们家今日这排场,可太有面子了。”
何事悲远远地和何家人打了声招呼,调侃道。
“嗐,还不是大伯,说什么面子和里子都要……”云山月用手肘杵了一下云化鹤,云化鹤半边身子栽倒在谢乐宴身上,止住了话头。
“啊,不好意思乐宴,我就是想让这嘴没个把门的家伙收声,你没事吧。”
云山月担忧地望向二人。
谢乐宴扶起云化鹤,桌上的酒杯被连带着翻倒,许多人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太丢人了,云化鹤!”
云山月咬牙切齿地凑到云化鹤耳边。
“你,平日里在宗门说话不过脑子就算了,现在这里那么多人,你想干嘛!”
云化鹤无辜地撇撇嘴,小声嘟囔着:“知道啦知道啦,谨言慎行嘛,我晓得的。”
独孤真失笑地看着这对活宝兄妹,抿了一口酒。
“这酒真不错,回味醇香干冽,又带着若有似无的茶香。”
独孤真喜爱饮酒,对此也颇有研究,他的本命武器就是一个酒葫芦。
九枝也小口小口喝了两杯酒,她虽品不出个一二三,也感受到酒液入喉以后的顺滑。
谢乐宴的目光远远投向无极剑宗的方向,今日来的不是燕楼峥,不过也是熟人。
侍女引着蝉和樊门到位置上,他们左手边是桃花山的长老,右手边就是莫家人。
“师兄师姐你们认识莫家领头的那人吗?”
从进门后,莫家领头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脸上尚未消下去的淤青。
“他是莫景岚大伯的长孙,叫什么来着?”
何事悲看人眼熟,但见过的人太多,一下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
“他是莫轲杰。”云山月补充了一句。
“我曾在修士大比上对上过他,是个油头粉面,无甚能力的人,也就是靠着莫家的供养才能在人前显贵。”
独孤真向来说话留两分,他都这样评价了,那莫轲杰看来远比表现出来得更加无能。
“打起来的两个人里有一个就是他。”
九枝动了动耳朵,她听见莫轲杰怒骂侍女的声音。
狡诈的三白眼里盛满了怒气,莫轲杰把桌案上的东西一扫而下:“你们云家就拿这个糊弄我?”
云化鹤气不过,起身想去找他理论。
云山月按住了他。
云破天的长子云天涯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三言两语安抚下了看热闹的众人,然后径直走向莫轲杰。
“莫大人,是有何不满意的地方,可否让云某知晓。”
云天涯风姿俊朗,和尖嘴猴腮的莫轲杰站在一起,旁人一看就有了比较。
“你看看你们给我桌上放的什么破酒,我什么身份,让我和他们这种人喝一样的东西!”
莫轲杰在家里横惯了,说话完全不看场合,面对云天涯也毫不留情面,他指着无极剑宗的人的桌子,趾高气扬地嚷了好几句。
云天涯一听,面色就沉了下去,幸而樊门看起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没有将场面闹得更难看。
他对樊门抱歉地笑了两声,樊门摆摆手,算是揭过了此事。
莫轲杰在一旁被忽视了个彻底,脸涨得通红,还没等他再发脾气,云天涯微笑着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回位子上。
他用口型对莫轲杰说了一句什么,莫轲杰瞳孔一震,大喘了几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再作妖了。
云家家主在主座上坐定。
他拿起酒杯,向每一个来赴宴的修士致敬。
傍晚的云岭丈霓虹满天,粉紫色的霞光和金灰色的薄雾铺满了天空。
笙箫琵琶,锦瑟歌舞,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莫轲杰喝醉了,对着歌女发酒疯,被看不过去的云天涯以醒酒的名义请了下去,跟着他来的莫家弟子自然要跟着莫轲杰行动,不一会儿,这一片就空出来几个位置。
云破天看着下首吵闹了一会儿,自己的儿子又带着人出去,不禁眉头一皱。
“惨喽,莫轲杰惹大伯生气啦。”
云化鹤和几人蛐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