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仰奚癫狂的词不达意的咆哮声里,谢乐宴拼凑出了这幅诡异景象出现的真相。
神骨。
禁咒。
上古神明。
“快杀了我,杀了我!”宁仰奚还在呼喊,没有实体的神魂忍受着黑气的不断蚕食,逐渐变得虚弱,他真的开始感到后悔。
如果当初没有叛变,没有经受不住那所谓至高权力的诱惑,是不是能保住兄长的性命呢。
神魂不会流泪,宁仰奚却嚎啕大哭。
宁仰客对宁仰奚极好,都说长兄如父,宁仰客将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幼年时的宁仰奚体弱多病,天赋也没有同龄的族中旁支好,父母对他是完全的漠视。
但宁仰奚生来就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他无论任何方面都想做得最好,但是他的所有努力并不是为了追寻劳什子的大道长生,只是为了让爹娘的注意力投射到自己身上。
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句认同。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给与他,哪怕是一个眼神,哪怕一句鼓励。
兄长随母亲去往东洲的时候,他的父亲随着当时的魔主征战四方。他们说对自己最大的仁慈就是留下他一个人安稳生活,他们仁至义尽。
但他们从未问过自己是否愿意。
他开始厌世,消极地对待一切,直到兄长的突然回家。
兄长觉上界无趣,条条框框的约束太多,远没有魔界逍遥自在。
他总会带着自己玩,将父母赠与他的修行法宝全都一股脑儿地丢给自己,说着不喜苦修,却能够忍受常人不可忍受的痛楚从狱海为他采摘调理用的灵植。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再期待爹娘的爱,他开始全心全意地为兄长赴汤蹈火。
兄长爱财,他便用自己的魔主护卫身份帮哥哥开了赌场,还以职务之便通过两界通道倒卖灵器。
兄长爱权势,他便坐上了护法之位,为兄长的仕途扫除障碍。
兄长会摸着他的头,让他不要太拼命,注意劳逸结合,也要和同僚们打好关系,别让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就是这样一个让他尊敬的世界上最好的兄长,却仅仅因为与恶鬼谋私,死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没有盛大的葬礼,也没有世人的瞩目,就那样消逝在一个平常秋日的下午,甚至没能在敌人的心中留下一丝波澜。
宁仰奚好恨啊,恨晏归亦为何不能直接将魔主之位拱手相让,那样就不需要兄长涉险与陌生的莫家交易,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端。他也恨莫家为何不信守承诺,明明说好了助他兄弟登上魔界之尊的位置,却又用种种阴谋在事成之前就将他二人谋害。他也恨这盲无用又卑劣,贪婪地吞噬了无数天材地宝,人杰天骄,还是不能将魔王军一举大败。
恨来恨去,他好像还是最恨自己,恨自己的无力,不能凭借自己的修为为兄长扫清障碍。恨自己不中用,没能在关键时刻控制住失控的触须。
恨,恨生不逢时,恨无人爱自己,恨宁家大势已去,恨自己也将命殒此间。
他突然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宁家的族亲早在圈被启用之初就成了最原始的肥料,他现在还能清楚地记起他们不可置信的表情。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登上那个位置之前必要的牺牲罢了。
他感受到神魂力量的减弱,他想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好轻盈,像是在陌生的他曾经无比渴求的母亲的怀里。
杀了我!
杀了我。
让我去死吧。
那种拉扯着让他坠落的感觉突然消失,原本几近溃散的神魂突然又清醒过来。
他透过盲的眼睛,看到刺透心脏的黑色短刃,恍若天神。
盲吃痛,发出尖利的嚎叫。
它甩着臃肿的身躯,试图将那柄短刃甩开。
同时,它调动着身体里未被消化的部分,来填补受伤的躯体,一时间,黑雾流动得更加迅速,浓稠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青年嘴唇微抿,那双无情的桃花眼里竟然是悲天悯人一般的慈悲。
他好像,在可怜我呢。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我计不成,乃天命也。
宁仰奚再一次感受到被抽离的痛苦,这一次,他不再挣扎,也不再痛骂,在悔恨和怀念里迎来了自己的终局。
谢乐宴召回匕首,累电与盲身体相接触的部分,散发出腥臭的烧焦气味,又流出暗黄色的脓水来。
随着匕首的抽离,伤口进一步扩大,像是落石一样掉下来许多血块和模糊的残骸。
盲用无数根触须扎进伤口中止血,它身体里那些无辜殒命的魔修死前留下的怨气和恐惧从胃囊里反刍出来,一瞬间就被强大的邪丹消化成邪气,修补了破损的身体。
它那双巨大的空洞的眼睛看着修补完成的身体,重重地打了一个饿嗝。
它重新抬起头来,将目光降落在谢乐宴的身上。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以一个防备的姿势,没有恐惧,没有退缩,也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盲笑起来,连带着身后的肉瘤子都像是有思想一样变得欢呼雀跃,它在开心,它在谢乐宴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见……我回……回来……”
触须在开口的一瞬间向谢乐宴袭去,数十根触须都像是有意识一样,从不同的人角度直切命门,又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意图将谢乐宴绞杀。
谢乐宴闭眼,衣袍被调动中的灵力吹起,他的身后浮现出跃动着的金色流雾,随着呼吸吐纳铺散开来。
在触须即将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穿透谢乐宴的身体的一瞬间,他睁开了眼睛,其中涌动着无尽的金色的光芒。
他平地起身,躲开攻击,转手将灵气化为无形的刀刃,往盲的身体与触须的连接处挥去。
这个新的意识开始慢慢习惯这副庞大的躯体,它神魂中的禁咒让它牢牢记住那个人对他的命令。
杀死眼前这个青年。
它抖动了两下,将背后两个最成熟的瘤子剖开,露出里面初具人形的傀儡邪兽来。
邪兽继承了母体的部分力量,也拥有极为灵敏的触须。
同时,它也和母体共享视野,它们从三个方向上一拥而上,一时之间谢乐宴应对得有些吃力。
刀刃和灵力与邪气摩擦碰撞,将整个靶场破坏得千疮百孔。
谢乐宴飞起,脚尖点在屋檐上,躲过了盲的又一次进攻,只是这个靶场上的小仓库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它在盲毫不留情的进攻中变成了一堆碎石。
谢乐宴飞至半空中,先是正面和傀儡邪兽的本体重重对峙在一起,邪兽不敌,被正面打退向后飞去,他顺着力道起身而上,反手将匕首推进斜刺过来的另一只傀儡邪兽的脖子上。
被一击即中的邪兽当即就失去了行动力,盲立刻就将它捞回到身边,没有丝毫犹豫地咀嚼起来。
与此同时,它背上的另一颗瘤子也变得成熟通红,一只新的傀儡携手挣脱了束缚出现。
谢乐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方才不小心被触须划过腰侧,衣服上立马浸满了通红的鲜血。
而吸收了他的血液的盲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变成了一场车轮战。
谢乐宴一开始还有些慌乱,但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傀儡携手被逐个击破,他渐渐占了上风。
他很庆幸,无论是从邪丹的状态还是盲的神魂凝练程度来看,现在的它绝不是鼎盛时期。
在毫无间隙的战斗中,谢乐宴突然领会到一种精妙绝伦的感悟,一招一式都变得很缓慢,像流云一样变成一种流动的本能。
天道法则的力量从周遭环境的生灵中聚集起来,随着灵气的吸入而笼罩在他身旁。
他要突破了。
雷云已经开始聚集,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变暗。
盲望向云层之上天道的眼睛。
那块神骨已经完全和盲的本源邪丹融合在了一起。
神骨中依附着的上古神明的残魂终于统治了这幅臃肿的躯体,却也永远被困在这副身体里。
他是带着枷锁的被困住的神。
“……乐宴……”
它再一次用名字呼唤谢乐宴,邪恶的气息在不断地衰减,它在吸收着雷云中的法则之力。
这是最后的机会,在盲还没有到达成熟期之前抹杀它的存在。
谢乐宴飞出黑刃刺穿盲的防御,挑衅它让它靠近。
他想通过雷劫的力量来削弱盲无穷无尽的繁殖能力。
但是现在这个融合了上古残魂的神识格外聪明,在黑刃飞过来的一瞬间它就领悟了谢乐宴的意图。
它摇了摇庞大的头颅。
“你杀不死我,至少现在。”
语气中少了邪兽天生的阴湿奸诈的感觉,反而像是九重天之上仙人的无情感叹。
“同样,它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将你杀死。”
盲抬头看向已经成型的劫云,目光幽深。
好久,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了。
“吾名楼兰仙,好久不见,乐宴。”
说罢,肿胀的身躯突然极致压缩,随着巨大的阵风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第一道雷劫应声而落。
轰——
又是一遍遍的洗精伐髓,谢乐宴看向盲消失的方向,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是方才混战中,他趁着盲补充邪气时留下的一具半死不活的傀儡后代。
谢乐宴用一个同样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秘法笼罩着它,雷劫在它周边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这场秘密行动,虽然没能一举歼灭盲,却也不算收获全无。
谢乐宴放任自己陷入滚烫的洗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