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宅外,行人冷寂,古择和牛兰儿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见到顾况出来。
古择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他在墙根走走停停,时不时眼睛向上瞥一眼,像是期待下一秒就能看到顾况翻出来。
牛兰儿却比他冷静许多。
“稍安勿躁。”她抱臂胸前,凉凉出声。
“顾兄弟还没出来,你说会不会……”
古择再也忍不住,他用手攀在壁上,试图从光溜溜的高墙上翻过去。只可惜他身子笨重,轻功不如顾况,蹬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
牛兰儿再也受不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下来!”
古择乖乖地跟着她站在墙角,眼睛却滴溜溜往秦宅瞟。
牛兰儿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他对你来说,当真这么重要?”
古择平日大大咧咧,此时却忽然有了一种纤微的敏锐。他看向牛兰儿,正色道:“大夏国以文治天下,重科举而轻武道。咱们兵部的儿郎,从小就被那群读书人看不起,只好自己与自己人顽。”
“我,顾况,还有你不认识的,京畿营的章瑛,左侍郎家的石瑞,从小一起长大。”古择说着,眼神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过去。
说到石瑞,他的言语打了个磕巴。
牛兰儿好奇地问:“然后呢?”
“石瑞染了重病,已经逝世。章大人比我们都大,已经当上了指挥使。只有我,文不成武不就,和顾老弟同病相怜。”古择指了指秦宅,“所以我才这般关心他。”
牛兰儿道:“这样看来,我不认识的章大人,倒是你们之中混得最好的一位了。”
古择点点头:“他有兵部尚书的父亲保驾护航,仕途比我们都稳一些。如果能够回京,我可要到他府上讨一两杯酒,沾沾他亨通的官运。”
牛兰儿的眼神忽然暗了下去:“你很想当官么?”
古择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所见的,没有人不想当官罢?”
牛兰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
“你怎么了?”古择见她言语晦暗,行为奇怪,忙问道。
“没甚么。”牛兰儿平静地说,“那我便在冀州祝愿你官运亨通。”
古择总觉得这话中有些机锋,挠了挠头,捉摸不透。
月下树影瑟瑟,一阵风从头顶吹过,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定睛一看,原来是顾况。顾小公子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背上还架着一个女人,观其衣着,是个昏迷不醒的中年美妇。
“……这是?”牛兰儿没再看古择,利落地转过头去,问道。
“秦将军的夫人,姓梅。”
顾况额头上覆了一层微微的薄汗。他几日前刚受过重伤,此时又要暗中偷一个人出来,整个人有些狼狈,气喘吁吁。
“秦将军的夫人?你带她出来做什么?”牛兰儿不解地迎上来。
待她看清梅夫人此时的境况,不由得捂住嘴,将惊叫咽入喉咙。
月光肃白,梅夫人脖子上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原来,顾况被梅夫人发现之后,身子蜷缩在梁柱与墙壁的间隙之中,梅夫人打开窗户张望,见室外空无一人,便又回到房屋。
顾况不敢妄动,只听到风里隐隐约约带来两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渐弱,他听得有人走在梅香苑小径上细微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声音消失,秋日里的促织娘却一声高过一声,掩盖了顾况轻微的呼吸声。
不对。
顾况脑中有针一突。数次遇到危险培养的第六感在此时发挥了效用。
电火石光间,他纵身一跃,破窗而入。
想象中的惊呼声并没有出现。
在他面前的,是用丝绸带子吊在房梁上的女人,和脚下被踢翻了的凳子。
顾况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丈夫起事,妻子遣散众人,便是不给别人留下一点能阻碍丈夫的把柄。
拳拳之心,赤子何知。
几乎没有思考的,顾况将梅夫人救下,带着她呼吸微弱、陷入昏迷的身子,纵身跃出秦宅的高墙。
“事不宜迟,我们得找到大夫。”顾况道。
古择力大,他背着梅夫人。顾况提着匕首在前面开路,终于找到了一家已经歇业的医馆。一行人如同打家劫舍的强人,从后院闯入,着实将郎中吓了一跳。
郎中第一反应便是要报官。
牛兰儿忙冲了上来。
她一个十五六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好言好语,终于劝住了将信将疑的郎中。
顾况这才把已经出鞘的匕首放了回去。
“颈部呼吸滞涩,供气不足,以致昏迷。”郎中三言两语点出问题所在,在顾况与古择两个大男人的注视下,言语间有些颤抖。他拿来一包银针,几针下去,梅夫人眼皮一动。
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集中在患者的身上。
梅夫人眼睫颤了颤,整个人如同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悠悠转醒。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顾况眼神示意,牛兰儿点头,拉着郎中出去了。
顾况自己则半蹲下来,表明身份:“我是将军府的小公子,顾况。这是古择,我们都是虎贲军中的。”
梅夫人的眼神依旧犀利而警惕。
顾况拨开领子,露出里头的白玉兕,加了一句:“虎贲左军的,程遥青副将帐下。”
不知是他的白玉兕子信物起了作用,还是师姐的名字起了作用。梅夫人那股冷冰冰的神情终于温和了下来,甚至有意无意多打量了顾况几眼:“你便是顾况?”
她有一把好嗓子,可惜因为长时间的压迫而失去了水灵的声调,说了一句话,便要小小咳嗽一声。
顾况不明所以,实话实话:“在下正是。”
“在我窗外潜伏的,就是你吧。”
“……是。”虽然不知道梅夫人是怎么认出自己的,顾况还是决定不出虚言。
好在梅夫人也没让他猜:“我们梅家,是冀州城有名的香料世家。你身上的味道,我隔十步便能闻到。”说着,她皱了皱鼻子,“很熟悉,在程妹妹身上闻到过。”
顾况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古择看看梅夫人,看看顾况,好半天,“噢”了一声。
梅夫人倒不讨厌这个憨大个。她招招手,把刚进门的牛兰儿,古择,和顾况聚集到面前:“你们偷偷把我运出秦宅,有什么事?”
顾况道:“我听得,秦将军是要……起事?”
梅夫人一敛方才轻松愉悦的神情:“你知道了。”
“放心,我们并非要阻拦。”
“我知道。”梅夫人打断他们,“说是起事,实际就是哗变。虎贲左军之人不满新任监军常清鸿许久,心中有反意之人不在少数。老秦他……被夺了权,可是左军的弟兄们都认他,常监军接手虎贲军的第二天,就有几个兄弟悄悄从军营里摸出来,与他夤夜长谈。”
“他们谈了什么?可是要推翻那个常清鸿?”顾况急切问道。
梅夫人却摇摇头:“说实话,我并不知道。第二天老秦就请我遣散府中仆役,并给了我一封休书。”
“啊?”牛兰儿不解,“梅夫人,您和秦将军伉俪多年,他怎么会……怎么会……”
小姑娘家说不出“休妻下堂”的话,梅夫人却不甚在意,微微一笑:“我和他几十年的夫妻,风里来雨里去。我知道,他的本意不是休妻,而是要去干一样事关重大、足以杀头的大事——”
眼前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随着梅夫人的讲述,眼光聚精会神,呼吸屏起。
“抗旨哗变。”
四个大字,如同重重的铁锤,落到每一个人的心中。
顾况早就隐隐约约猜到了真相,此时梅夫人直言不讳,他的心中又豁然开朗,又不免沉重。
“这可是大不逆!”古择也有些慌张。
“所以,你们几个小朋友,尽数逃命去吧。你们救了我,我可感激,可是你们也知道,若是老秦他失败……”梅夫人说到这里,眼中盈盈泪光闪烁,“天子一怒,伏尸百里,我们几个都逃不过人头点地。”
牛兰儿的身子猛地一抖。古择从背后伸出手,抱柱她的肩头。牛兰儿有些僵硬地倚靠在古择怀里,一双凤眼眨动迷茫神色。
顾况却摇摇头:“我们不会逃的。”
见梅夫人似是不信,他又加了一句:“不仅不会抛下您不管,我还要去找秦将军,将事情问个明白。”
说到这里,顾况的话越说越顺:“我听说常清鸿带来圣旨,要求大夏与北狄之间立刻停战止戈。别人都说这圣旨是真的,我却有疑问,咱们虎贲军的主将,我的爷爷,分明被北狄人捉了去,难道皇帝竟不顾惜君臣之义?札答兰部明明屠杀了石泉镇老小百口百姓,难道这能在皇帝的旨意下被轻轻揭过?”
他愈说愈愤怒,星亮的眸子里似乎要喷出火焰:“皇帝不是李家的皇帝,而是天下人的皇帝。他说的话,要顺应万民之心。倘若他以一人之意而悖天下万民之心……”
“人人得以诛之!”
此话一落,其余三人俱悚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