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和墨玉沉默许久，缓缓摘下了面具。两人唇瓣微动，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再开口时已是声音沙哑，“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云说道：“多一个人知道也并不会改变什么，实在没必要。”越多人知道，牵扯的因果也就越多。若真如此，只怕场面将不可控制。

白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墨玉见状连忙跟着跪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云说顿感压力山大，俯下身子想将二人扶起。

白石避开云说的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是他该死，巫师费尽心力想让他和墨玉活下去，他却不知好歹，逼迫巫师做他不喜欢的事。

墨玉也给了自己一巴掌，他也该死，当时他明明发现巫师脸色不好，若是他多问一句，就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是我心术不正，我有错，我该死。巫师，您打我，骂我，随便怎么样都可以，白石绝不多说一句。”

云说又又又叹了口气，他向两人伸出手，道：“起来吧，我从未怪过你们。”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考虑。你我萍水相逢，因缘相聚，万事不过一个缘字罢了。”

这场面，看戏的人都看傻眼了。事到如今，他们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个人根本就是由爱生恨。自作主张想帮别人报仇，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

自作多情了吧。

白石两眼一闭，“您不罚我，我就不起来。”墨玉也紧跟着点点头。

云说登时语塞，怎么油盐不进的。不过，他们日后的归宿倒是个问题。稻沽已不复存在，他二人留在这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将他们和三个鼓女一起送去鬼市，正好阴阿婆那缺人手。

那三名鼓女已然和傀儡没什么区别，如行尸走肉般没有自己的灵魂。留在这只怕被有心人操控。

敲定之后，他露出一个微笑，“怎么罚你们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可以起来了吧？”他手都要举酸了。

白石和墨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转念一想，除了鞭刑一事，巫师什么时候骗过他们？

他们刚要伸手，云说的手转了个方向，抓住二人的肩膀，一个用力将二人提溜起来。

二人：“……”

墨玉小声抗议，“这么多人看着呢，巫师您能不能给我们留点面子……”

云说微微一笑，道：“不能。”老底都被揭完了，还谈何面子里子。

许是自知理亏，两人低着头，不再吱声。

云说又问：“我想知道稻沽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墨玉摇摇头，道：“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只听说国君和国师在您走后不久就暴毙了。再之后，即使没有敌国来犯，稻沽也日渐衰亡。”

“原来如此。”云说点点头，余光瞥见鬼鬼祟祟，想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溜走的甘老，“甘老，您这是要去哪啊？怎么不说一声就走。”

甘老僵在原地，心道他有病啊，逃命还特地告诉一声，生怕自己逃不出去吗？

这些话他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他赔笑道：“我就是站累了，活动活动筋骨……”

经云说这么一提醒，众人也都想起来还有甘老这么一茬儿。

墨玉道：“差点忘了这个老东西。”

盗宝贼们也开始讨伐起甘老，“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件事没完！”

白石冷哼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为了一己私利把你们都卖了。这还看不明白吗？”

数月前，甘老无意间发现墨玉白石二人，误以为他们是仙人，想求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及长生不死的法子。两人本不屑搭理他，奈何甘老太不要脸，各种撒泼打滚，让人心烦。

于是他们干脆将甘老弄成活死人。

“他这副壳子本来就是别人的，还妄想长生不死。”墨玉无语道，“死了再换一副壳子不就好了？”

甘老变成活死人后，却还不知足，数次找到墨玉白石，求他们赐予他荣华富贵。二人烦不胜烦，想着直接一刀解决掉这烦人的老东西。

正在此时，他们发现自己苦等许久的巫师出现了。

但他们缺一个与巫师相见的契机，看着眼前不知好歹的甘老，二人顿时计上心头。

一致决定暂且留他一命。

云说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甘瑞脸上。大家的表情都很正常，或震惊，或愤怒，或意外。而甘瑞面上除了愤怒和悲伤，便再无其他。

小玉依旧在小声抽噎着喊爷爷。

云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老实说，这事不归他管，他要是随便发表意见，貌似有些许不妥。

“何必这么麻烦。”银错走了两步，与云说并肩站着，他知道云说在纠结什么。

云说疑惑地看向他，银错接着道：“他们的家事与我们这些外人何干？要杀要剐，让他们自己决定。”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道：“他先是害死了甘老，现在又想害死我们整个村的人，我看就算是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说罢，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气势汹汹朝甘老走去。

甘老大惊失色，慌乱跑了几步，又跌倒在地，被那人逮了个正着，一刀砍在胳膊上。

他捂着胳膊惨叫一声，那人把刀重重扔在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活该！老不死的！”

甘老疼得满头虚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而后他面露惊恐，猛地撒开手。只见他那只被砍了一刀的胳膊，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欲掉不掉的，着实吓人。

看得出来，那人刀工了得。

那人退回后，又一人想上前，却被制止了。

“等等！这身体是甘老的，人家孙子孙女还在那还没发话呢，你们急什么？”

云说认出这人，貌似是叫阿威。

被拦的那人讪讪道：“我这不是想报个痛快仇吗？唉！你瞧这事整的。”他朝甘瑞喊道：“甘瑞啊，你心里怎么想的。说说看，大家伙心里也好有个底！”

甘瑞安抚好小玉，沉思片刻，淡声道：“大家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吧。”他对这个害死爷爷又强行霸占爷爷身体的人，再无半点留恋。

以防止场面太过血腥再吓到小玉，他抱起小玉，对着云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说欣然道：“自然。”甘瑞几次欲言又止，他便猜到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可这地方……一个圆窟窿，一览无余，实在是无处可借。

墨玉忙道：“这有暗道。”他走到一块凸起的石块旁，抬手按下。岩壁轻微震动，石门打开，一条小道在众人眼前浮现。

云说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墨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率先走进那暗道，甘瑞抱着小玉跟上。

走得稍远些，云说停下步子，说道：“此处他们应该听不到别的声响，小友有话可以放心说。”

面对云说，甘瑞却沉默了，他似乎在琢磨应当从何说起。

半晌，他道：“我不是甘瑞。”

“什么？”云说下意识反问。简短的一句话，云说听得一愣。

甘瑞又重复了一遍：“甘瑞死了，我不是甘瑞。”

云说唇瓣微张，这句话就好比平地一声雷，把云说炸了个实实在在。

甘老不是甘老，甘瑞不是甘瑞，他们这一家子……他看向甘瑞怀中惊吓过度睡着的小玉，脸上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他们这一家子，怕就只有小玉一个正常人了。

造孽了。

他沉吟片刻，道：“嗯。那你又是如何跑到甘瑞身体里的？”

甘瑞道：“他死的时候，刚好被我碰见了。”

甘瑞知道自己的爷爷换了个内里，痛苦不堪。他不敢直接戳穿，也无人可以诉说，只能到处买醉，借着醉意到河边发泄，结果不慎失足落水，一命呜呼了。

他的魂魄在尸体边上站着发呆，“甘瑞”经过恰巧看见。他沉默着把甘瑞的尸体捞了起来，顺手戳了戳甘瑞的脸。

嗯，还软乎着，不算死透。他思考着把甘瑞的魂魄塞回去有几成的把握。

还没想明白，甘瑞一把抱住他，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

“甘瑞”几次想推开，都没推动。再这么任他哭下去，尸体只怕要凉透了。

他干脆不去管甘瑞，努力回想着之前看过的秘法。

一道白光闪过，他有些雀跃，这是他第一次用，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只不过，当他睁开眼时，甘瑞的魂魄还好好的站在那。他皱起眉，低头看了看，又是一阵沉默。抬头，他与早已目瞪口呆的甘瑞大眼瞪小眼。

一瞬间，他连自己应该怎么死都想好了。

不曾想，甘瑞一点都不生气，同他简单介绍了一番，让他替自己报仇，然后乐呵呵地走了。

走了……

走得飞快。

听他这般描述，云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其实死去的甘瑞这般操作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即便想报仇也难如登天。

他清了清嗓子，道：“所以你也是游魂？”否则他不可能顺利进到甘瑞身体里。

甘瑞点点头，道：“巫师可还记得当时你们救了一个幼童。”

话题转变的突然，云说也没在意，顺着说道：“记得，也不知那孩子后来如何了。”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莫非你就是……”

甘瑞并未回答，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云说心中已经了然，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怪异感觉。

他道：“一路走来，辛苦了。”

甘瑞道：“不辛苦。”他这一路上遇到的基本上都是好人。

云说又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甘瑞道：“把小玉好好抚养长大，替甘瑞好好活下去。”

因为他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好心人，所以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善意去回报。

不知怎的，云说忽然想起当初那个狗不理的自己。

心底一阵悲凉划过。

他收拾好心情，回到窟窿内，甘瑞带着小玉先行一步，甘老的仇已经报了，甘瑞并不想再过多参与这些事。

彼时的盗宝贼已经发泄完了，甘老也死翘翘了。盗宝贼们脸上都呈现出报复后的快感。云说瞥了一眼，尸体还算完整，并未缺胳膊少腿。

也许是他们还记着原来的甘老对他们的恩情，所以没下狠手，留了个全尸。

与云说几人打过招呼，一行人抬着甘老的尸体，风风火火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