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字?夫子的意思是,临川郡王府的贵人们喜欢字好看的?”
“非也,非也,不是这么简单,”赵元礼慢慢晃了下脑袋,拿起桌上何七正在练的字帖,“我问你,你可知你现在练的是什么?”
“是馆阁体。”何七和顾妙真学了一年之后,赵元礼便开始教他们练字了。但何七并不像顾妙真那样可以选一样自己喜欢的字体学,而只能练习没有什么个人风格的馆阁体。这种书体原是为翰林院待诏在为圣上拟诏时所用,圆润规整,受圣上欣赏。正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从京城的士子开始,大历各处的读书人都开始纷纷效仿这种字体,后来便渐渐成为了科举的“必备品”。何七一开始练习馆阁体时,便觉这种书体与后世的“衡水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错。馆阁体中和雅正,讲究笔法,精雅而不失恢弘。可士人竞相模仿,看久了,便会觉这书体走笔拘谨,缺乏意趣。所以现在士人中也逐渐有以生动奇崛为美,主张在书法之中张扬心性。据我所知,这临川郡王也是其中之一,他搜集的书画,既有笔画肆意,又有自然取势,若你能在书法上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想要进去读书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为什么只说书法,那时因为赵元礼对于何七的才学是相当有自信的,一来何七本就悟性高,许多东西一点便通,他教过许多学生,何七这种确实难得一见,能在他这个年纪学会这么多东西的小孩很少,二来他对何七的用心可不一般,就像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工匠都会跃跃欲试,让这块玉成为自己的传世名作,赵元礼对何七也是如此。不过所谓人靠衣装,想要让人在郡王府请的这么多孩子中一眼发现这块“璞玉”,也得有件好衣裳才行,这便是书法了。
“可是,我从一开始便是练习的馆阁体,下月初就是王府宴席了,这不到一个月,该如何改变?而且,我听夫子说的那些,应该都是书法大家吧,钻研多年,才有独树一帜的风格。”相比于赵元礼,何七显然没什么信心。
“这是自然,肯定都是大家作品,人家王爷也不是收破烂的,”赵元礼毫不犹豫地肯定让何七更受打击,然他接下来又话风一转,“不过你也不是毫无希望。”说着,他又拿起何七的临帖,“鉴赏”一番,道:“你这字已搭好了骨架,但又未完全习得馆阁体,也自有几分平淡天真的野趣。”
“.……啊?”何七沉默片刻,“夫子这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
“你就当我是在夸你吧。你这样说不定能歪打正着,正好入了郡王他老人家的眼。”
这无疑又是打击,好在还有顾妙真在,认真对何七道:“七哥哥,我也觉得你写的很好,比我的还要好。”这话实在夸张了,顾妙真练的是欧体,虽然与馆阁体同为楷体,但却是以笔力险峻著称,对于小孩来说实在有些难度,可顾妙真的腕力与控笔可是连赵元礼都啧啧称奇的。在何七看来,顾妙真在书法上的天赋可是远超她了。
是以这话也把赵元礼逗笑了,他看出了何七的窘迫,道:“真姐儿,你可把你七哥都弄不好意思了。”
何七这会儿已经是垂头丧气了,只问道:“所以还请夫子给学生指条明路,学生这字该如何精进呢?”
“嗯……”赵元礼将何七的字拿进仔细看了看,“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你的字似乎有些原有的走势笔锋,但是为了练馆阁体,在有意收敛,反倒让字看起来更加拘束。”
何七微微张开了嘴,没想到赵元礼这都能看出来。她并不是像顾妙真这样头次学写字,虽然身体是全新的,但记忆里下意识的用笔习惯依然在影响着她。为了练好馆阁体,她有意将从前的习惯改掉,但日积月累的习惯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丢掉的,所以何七的字看着多少还是有些别扭,虽然在她自己看来是并不明显,不想赵元礼从前就注意到了,还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好在赵元礼并没有追根究底,只是继续道:“你今后要做的,就是要将馆阁体练到能抒心性。”
“这……太玄妙了。”何七说得有些委婉,实则赵元礼说得话对她来说太过抽象,无法理解其中之意,所以这馆阁体到底该不该练呢?
“这本字帖你还是照练,不过你现在写字时不必刻意收敛本性,随心而动,说不定能有奇效。”
听完这句话,何七倒是有些明白了,好像模模糊糊抓住了什么东西。按照赵元礼所说练了几天后,何七果然觉得自己的书法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大体没什么变动,却更为舒展大气,稍显锋芒,顾妙真见了何七的字,也忍不住拍手称赞。
“不错嘛,几日就练成这样了,总算是有些心性在里头了。”赵元礼细细看了何七新写的几个字,余光瞥见何七的笑脸,随即又道:“不过也只是有一点,要让郡王看到,还是差了些。”
“嘿嘿,夫子说的是。”从赵元礼口中得到半句夸赞,何七救已经默认自己的字确实大有进益了。
“瞧你还沾沾自喜起来了,别乐了,快去练吧。”赵元礼作势要弹何七脑瓜崩,何七一扭身躲开,跑到书篮里掏出了一对布条,献宝似地呈到赵元礼面前。
不等赵元礼开口问,她就先解释道:“夫子,这是我画了图纸,真妹妹找外头的裁缝做的一对护膝。”
“嘶……”赵元礼的目光狐疑,“人家的护膝都是厚厚几层还包了棉花,你这几根布条子……”
“我给您带上,你走几步试试看就知道了。”说罢,何七就直接上手将护膝给赵元礼带上了这幅护膝将大腿至小腿半截都包裹住,中间有一个圆洞可供膝盖活动。赵元礼本没当回事,可起身在学堂中走了一圈,又来回从门槛处迈了几回,竟然真的感觉到走起来来轻松不少,平时的那股隐痛感则是完全消失了。
“你这护膝还真有点东西啊,别说,走起路来真不一样了。”这几年赵元礼的膝盖走路多了便疼得厉害,可寻了临江许多医师,又喝了药,始终不见好。他本以为是上年纪了,索性也没再管。只是这事他从未向两个小孩提起过,何七又是如何发现的?
“夫子为教我们学诗词,带我们走遍临江仙迹胜境,我和真妹妹注意到夫子坐下休息时会揉膝盖处,便猜到了夫子或有不适,于是便和真妹妹商量做了这幅护膝给夫子。图纸在这儿,待这副用坏了,师傅还可在京城找其他的裁缝做。”何七从怀里掏出一副图纸递给赵元礼。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何七觉着这句话有些夸张,但赵元礼确实是一个好老师。
跟着他学习的这几年,学识就不必提,何七的身体已经大不同以往。每日爬山,叫何七已经比同龄的小孩要高出一小截了。只是她发现赵元礼每日下学后都要拖到她和顾妙真走了再回去,她某日躲着草丛里等赵元礼出来,发现赵元礼行走缓慢,走一阵便要停一阵。后来出行,何七便确定他是膝盖不适。只是在能在外头买到的护膝多是为行跪拜礼或是防寒保暖所用,于是何七便按照前世的记忆,仿照运动护膝的样子做出了这幅护膝,拖了顾妙真去寻裁缝攒造出,在赵元礼离开临江前赠予他。
“好,我真是收了两个好学生。”赵元礼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已经是十分触动。大大小小的学生他都教过,可却只有这两个小的送了他这么熨帖的礼物。
“快去练字。”赵元礼伸手抚过何七的脑袋,要不受故人之托,他是真想在临江将何七教至长大成人。何七既然想要科举,他便将何七一次次送进考场。只可惜此去京城,想再见便难了。但他还是希望何七能继续找个好夫子读下去,不要耽误了这孩子的天资与志向。这次临川郡王府要招学生的事,也是他听到了风声,去向李通判和其夫人说的。当然,这些话他从未向何七提起过,离别在即,何七要寻新夫子,他不希望何七被离离愁别绪所扰,只盼何七能再有精益,顺利进入郡王府读书。
何七这厢是为下月的宴会勤学苦练,而卢氏这厢,却是在院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房的明间里头,卢氏眉头紧皱,眼神不善,盯着面前一身素净的陈姨娘。陈姨娘自何怀环那事之后,便消停了许多,被放出来后还每日一早来给卢氏请安。卢氏见不得她那副假惺惺的样子,不过几日就不准让人再进门了。之后几年,陈姨娘难得没有明面上与卢氏作对,每每在卢氏面前出现,头上的钗环比从前少了一半,鲜艳颜色的衣裳也给换了,看着是已经夹起尾巴做人了。像今日这样主动来找卢氏,还是头一遭。
面对卢氏毫不掩饰的厌恶,陈姨娘却是轻轻一笑,道:“妾是为了六哥儿读书的事来求夫人的。”